凤州对于周晏丛来说,是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之所以爱,是因为这是他曾生活过十几载的地方,从出生到上初中,人生的近二分之一都是在这里度过,与他敬爱的父母一起。而之所以恨呢,是因为这里又是他父亲逝去的地方,缘于一场突来的洪水。
十几年前的夏夜,凤州山区里突然下起了暴雨,连绵不绝的雨水致使嘉陵江水位不断上涨,最终冲破堤岸,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航天基地所在的小镇席卷而去。彼时大家都在梦中,被洪水惊醒之后纷纷开始自救,基地内部更是组织起抢险队,抢救贵重实验器材,保护重要财产不受损失。
当时,周晏丛的父亲周培钦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他将家里安顿好了之后,便投入到抢险救灾的工作当中,连同隔壁的杨锡恒一起,充当志愿者去各厂区巡逻,检查房屋、设备和器材的受损情况。是夜,他们最后去的一站是一个早已被腾空的厂房,这里临近河边,地势较高,受损看上去并不严重。但实际的情况却是,由于大雨和河水的不断冲刷,这个高台的地基差不多已被凿空,稍不注意踩上去地面就有可能会塌陷,人也会因之卷落水中。
彼时周培新和杨锡恒想着只看一眼,毕竟这里也算不得重地。可就是这一眼,让他们登上了那个早已失了根基的高台,几乎来不及呼救,就立刻随着坍塌的台面被卷入了下方的水中,然后瞬间被高涨凶猛的洪水吞没,不知去向。
基地的人找了他们三天三夜,最后只带回来一条皮腰带,是杨锡恒的。至于两人的尸体,至今未见踪迹。他们被永远的葬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回过神来,周晏丛听沉浸在回忆之中的王书致仍在轻声讲述道——
“有一年,你爸跟你杨叔叔回燕城去开论证会,回来的时候带了快两百个包。我记得那是最多的一次,快到站的时候你杨叔叔发愁这么多包怎么带下车,光是从行李架上挑拣下来都不容易。你爸爸灵机一动,站起来在车厢里喊了一句,大意是请车厢里的其他同志把自己的行李先从架子上取下来,等他们下完车之后再放上去。然后,等车到凤州站的时候,你爸和你杨叔叔一人一边,把行李架上的包裹都‘扫荡’下来,扔给站台上接站的同事。就通过这种办法,你爸和老杨一个不落的把两百个包带了回来,可把基地里的人给高兴坏了。”
王书致说着笑出声来,周晏丛听着也微弯了唇角。
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一帮知识分子听从国家的号召来到凤州的山沟里,缺吃少穿地研制国家重器。平时最大的期盼就是基地里有人去大城市出差,能给带回来不少山沟里买不到的东西。每到这时,大院里的每家每户都像过年。然而现在说出去有多少人会信呢,他们这些堪称国士的人,竟过过这种苦日子?
“所以——这就是您为什么每回总不让我给您带东西么?”怕看到他大包小包的样子,想起曾经的杨锡恒?
周晏丛看着王书致,轻声问道。而老人此刻嘴边的笑也已凝固,她低头出着神,不知在想什么。
周晏丛忽然觉得这样的沉默让人有些窒息,他轻吐一口气,说:“阿姨,其实您在这里守得够久了,眼下您岁数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我妈几次提出接您回去,您却都不答应——”
“我不能答应!”王书致打断周晏丛的话,眼神坚定地看着他,“我要想走,哪里不能去呢,便是不去燕城也能就近去秦城。可我为什么不走?因为你杨叔叔和你爸爸都还没回家,我不能让他们回来了发现家没了!”
“阿姨——”
周晏丛心中有种难言的痛,他看着面前一脸皱纹的老人,心想到底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想她当时也是那样的青春靓丽,留学归来,揣着满腔抱负陪同丈夫一起扎进了凤州山沟。后来丈夫逝去,基地也搬出了凤州,她却固执地留在这里不走了。
那时有多少人劝她,甚至他的母亲程静纯哭着求她,王书致都不松口。她坚决又温柔地要为离去的丈夫和好友留下这样一块天地,好引导他们回家的路。
“晏丛,乖孩子,你别劝我了。”王书致忽然满脸凄苦地看着他说道,“你王阿姨活到这个岁数,无儿又无女,还能有什么想头呢?”
周晏丛不说话了,他提起茶壶为王书致倒了一杯,然后才缓缓开口。
“好,我不再逼您。”他说,“只是我爸和杨叔叔那个人,您也知道,他们干什么都不知道着急,所以您还且有的等呢。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要先把身体照看好了,才有精力继续等下去?”
他抬头看向王书致:“明天的身体检查您可不能再推了,我已经和市医院的张教授联系好了。”
“……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王书致破涕为笑,一口应道:“行,我答应你,咱们去!”
第100章心理专家
当晚,周晏丛宿在了王书致家,他在吃过晚饭陪王书致遛过弯之后回了文嘉两条短信。
文嘉收到信息的时候也刚和叶琴从外面散步回来,她点开信箱看了看短信内容,神情一时有些凝滞。
周:收到了,凤州这几天多雨,注意安全。
周:在凤州待几天?
文嘉对周晏丛的回复微微有些不满,总觉得太过平淡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在手机上,不必面对面交流,便也没继续纠结这件事了。
文:后天回秦城。
回复了周晏丛一句,文嘉放下手机,取出东西准备去洗漱。
俩人这两天借住在当地一个村民的家里,这是叶琴回凤州时常来落脚的地方,这一次带了文嘉一并来。
虽说是“家”,但却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理解的楼房居室或者自建房,竟是一栋设有两个单元门楼的四层小楼,这可让头一次来的文嘉开了眼界。
据屋主刘婆婆介绍,这是当年部队驻扎的一座营房,后来集体迁走了之后,这栋楼便被她以低廉的价格买了过来,连带着一整个大院子,成了全家的住所。这些年孩子们长大,陆续都搬到县上或者城里,只有她和一个终身未娶的小儿子住在这里,清闲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