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棋倒是寻常公子们会喜欢的风雅之物。苏青枫随口道:“是为了修身养性,还是因为聪慧好谋?”
“都不是……”季亡哀垂下眼帘,忽地转换了话头,“青枫,你方才为什么跟着我跳下去了?”
“你希望我跳下去吧?”
“可是或许会死啊。”
“你那时并不想死。”苏青枫瞥了他一眼,平心静气道,“你不会就那样寻死,所以我跳下去肯定也不会死。”
“虽然你猜对了……”季亡哀歪歪头,“不过万一跳下去发现真的是悬崖,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那样我也不后悔。”
苏青枫淡淡道。
她顿了顿,声音微弱下去,“其实发现你要跳下去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爹就是失足掉下山崖而死的。”
提到苏度光的死时,那种冰雪覆盖般的漠然又爬上了她的心头。然而在看到季亡哀站在崖边的那一剎,前所未有的惊恐却如潮席卷。哪怕料定最后安然无恙,她却再不能遏制波动的情绪。
唯有面对季亡哀时,她的喜怒哀惧才会与常人无异。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季亡哀不再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希望你能跟着我跳下来……我想看看你的心意。”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为我哀痛不已的吧?”他轻声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响。苏青枫注视着摇曳的火苗。
“但是你会一直活下去的。”
“没错,我想要一直活下去。我不甘心以后只能躺在床榻上,不甘心呆傻不解人意,那样比死了还要痛苦吧?”季亡哀几近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忽然放缓了语调,“所以在我变成那样之前,我要做成一件事。”
他侧头望向苏青枫,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下映着幽幽的暗红,像是如今山上枫叶的颜色,“明日我还会再来找你的。那时候,你就杀了我吧。”
“……杀了你?”
饶是苏青枫也不由呆住了。
“因为那样就能够直接转世了呀——呵呵,开玩笑的。”季亡哀笑了笑,“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彻底洗去了这一世的记忆,那转世所生的也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吧。”
他正色道,“青枫,你见过鬼么?”
苏青枫摇摇头。此地没有恶鬼作祟·,而父母的魂魄也未曾入她梦中。
“所谓鬼魂,应当是生前留下了极深的羁绊,死后才无法随无常归去地府,始终徘徊人间吧。”季亡哀笑着说,但语气却不像是在说笑,“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念念不忘啊,这样说不定我死后就会变作鬼来看你了。”
苏青枫默然片刻,“……变成鬼也能算活着么?”
“能游荡在这个世间,能看能听能思能言,就算只是一缕阴魂,也比只是一具躯壳要好吧?”
“也许你会成为只想吃人的恶鬼,也许你只会像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踏上黄泉路。”苏青枫提醒。
“不会的!”季亡哀唇角上扬,“因为我绝对会‘活下去’!”
这个外表纤柔,向来亲切温和、不露锋芒的少年,此刻的笑容却好似君临一切。他没有刀剑,所倚仗的只有无比的自傲和无比的贪婪,却好像势在必得,他所要的一定会是掌中之物。
……她也被包括在这个“绝对”中么?
“为什么要让我来杀你?”苏青枫执拗地问,即使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世上最深的羁绊,是相爱,还是相杀呢?”季亡哀轻轻叹一口气,“所以我才想让你杀了我——因为你就是世间最爱我的人。哎呀,这么说我阿爹阿娘恐怕要不同意,不过若是要让他们杀了我,他们肯定做不到吧。”
直至此时,苏青枫终于明白了当初季亡哀为什么如此中意她。至始至终这都是季亡哀的设计,从溪边那场偶然的邂逅起,却又好像皆为命中注定。
她果然会爱上他,也果然会依他所言——
“既然如此,为何要等到明日?”她望向桌上搁着的剪刀。
“现在就动手,有点太仓促了吧。就像刚提亲就要结亲一样。”季亡哀拨弄着已经烘得蓬松的发梢,一副认真考虑的神情,“既然要死,我还是想稍微死得正式一点啊。”
的确是跟结亲一样人生难得几回的事情。季亡哀大概是有意想让她铭诸心腑,再难忘却。
真是自私的人。
“好。”苏青枫说,“我会杀了你。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她忽然倾身过去,抱住了季亡哀。隔着微湿的衣裳,她感受到对方胸膛的震动,一下一下,是普通的、活人的心跳。
如果他变成鬼了,还能这样触碰到他么?她恍然想。
季亡哀呆了呆,伸手回抱她,动作微微有些笨拙,却很温柔。
“那就明日再见了。”他浅浅笑着说。
怎堪多情(五)
绢行的张娘子觉得苏家的小姑娘有点不对劲。
“您好,一匹素绢。”苏青枫微笑着说。
天上疏疏落落下着雨,少女撑伞站在店铺前,点点滴滴的雨珠从伞缘坠落,模糊了她的脸庞。
“老价钱。”张娘子爽快道。
河步乡是个小地方,这是附近唯一一家绢行,苏青枫平日靠织绣为生,因此常常光顾这里。张娘子知道她是苏氏的孤女,既怜悯她的身世,又喜欢她谨慎有礼的为人,来往多了对她颇有个好印象。
张娘子转身去库房挑了一匹质地好的素绢,回来时被迎面拂过的冷风激得打了个哆嗦,觉得那股寒意好像直从皮肤里渗进去,不由随口感叹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