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让我和你一样变得一无所有。”
“为什么啊!”
好像因为承受不了从小野山那里升起的朝阳而眯细了眼睛,朝苍征人冰冷地注视着留衣,没有一点抑扬顿挫,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的话语。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紧紧把来梦的首级抱在怀里,哭得无法喘息,可内心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就那样看着凄惨的自己,寂寞地,寒冷地一点点崩溃着。
不原谅你……不原谅你……
这次连自己都不再原谅。
“把他关进地牢。”
这是最后听见的声音,脑海里唯一维系着平衡的丝弦彻底断裂了。
春天终于还是过去了,枝桠顶端的叶子仿佛被重新漂染过,弥漫出浓重的深绿气息。此起彼伏的蝉声中,夏季带着潮湿燥热的色泽渐渐走近……
德仁六年,暮春,朝苍留衣病逝的消失传遍了整个平安京。对于这个犹如春神佐保殿转世的大纳言,平民们也大多存有几分思慕的心绪,不由得悲叹,这真是被诅咒的朝苍家啊。
德仁六年,初夏,朝苍征人操纵桐原天皇颁布新政,四海仪型,治国论道,摄理阴阳都归其掌握,史称飞羽院改制。自此,朝苍家一统王朝的盛世开始了。
德仁九年,夏末。
半个月不曾下过雨,天气显得很干燥,虽然眼看就是秋天,却依然闷热得让人受不了。
着唐装的侍女们在长廊上小碎步地走着,往正屋里端去一碟碟时令的水果。男仆则在周围的石阶上洒着冰水。
在朝苍家本宅摆设的飨宴,因朝苍征人看中了晓川出产的铁矿,而特地邀请了晓川国主。这个下巴堆满赘肉的男人正用粘腻的眼光凝视着替他斟酒的侍女。
“喂,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个端上去。”忙碌中的主事斥责向一个似乎是新来的下仆。
“是。”
更加低下了头,样子显得相当年轻的侍从把桂川进呈的鲇鱼端了进去。屋子正左侧的晓川国主抱着女人调笑作乐,膝行而进的青年瞧准空隙,手伸向红木盘底下,刹那间,银光一闪,一把小太刀抵住了男人的脖子。
“大胆!”
怒吼着,朝苍征人身后的几个武士把长刀拔了出来。
一把扯下冠帽,青年用无畏的明亮眼神定定看向朝苍征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大人他一定还活着,把他交出来,否则……”右手握紧了刀柄。
眼尾若有所思地飞扬,青年高亢的声音似乎唤醒了朝苍征人的某一段记忆,“是你啊,若叶……看来留衣似乎把你教得太好了。”冷淡瞥了一眼抖如秋叶的晓川国主,“放开他吧,我答应你。”
老头提着红白灯笼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微亮的光芒中闪烁出朝苍家家徽的形状。往下延伸的石阶流淌着污水,即使是夏天,踩下去依然会冷得打一个寒噤。
“大人他真的在这里?”
若叶谨慎地看向走在左侧的男人。冷冷笑了一下,朝苍征人那双细长的眼睛潜伏在幽暗的光线里。
“我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
移开视线,若叶绷紧的面部线条并没有松弛下来。三年了,整整三年,他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可以把大人救出来,因此,决不容许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
小老头把灯笼搁在泛黑的木架上,“大人,到了。”
周围都是阴森森的湿气,角落里堆积的干草还飘散出令人作呕的霉味。木栅栏中的人影畏惧光亮似的往里面缩了一缩,长长的黑发纠结在一起,手腕上缠了几圈脏乱的布条。借着灯笼的光芒可以看见那做梦一样的微笑,苍白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头骨,充满爱怜地不停亲吻着。
彻彻底底惊愣了,若叶瞪大眼睛,发出近似苦闷的呻吟,“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三年前他就已经疯了,即使那个首级腐烂,也一直不肯放手。”朝苍征人的声音顺着水滴击打在石阶上,深深浅浅,冰冷得怕人。
“大人……是若叶来晚了……”
竭尽所能吞咽下喉咙深处的哽咽,若叶咬紧牙关直视着面无表情的朝苍征人,“这样的大人对你已经没有丝毫威胁了,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吧。”
德仁九年,冬末。
若叶向手心呵了一口气,转瞬就凝结成了白雾。
羽毛状的雪花在风中形成了白茫茫的漩涡,闪耀着一点点皎洁的微光。青翠的松枝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细雪,直到枝桠承受不住,才抖抖簌簌掉下来。如此洁净,如此晶莹,一旦飞散开在肮脏的地面,总让人不由觉得难过。奈良的春雪就是有这样一种哀感顽艳的意味。
在初濑寺门口遇见了扫雪的僧人,微笑着向彼此打招呼。
“你家大人好一点了没有?”
“还是老样子,我又找了几个大夫,一定会治好他的。”
厢房的内室里烧着火盆,传出噼哩啪啦的声响,红彤彤,很温暖的样子。留衣依靠在棉垫上,窄小的面孔几乎要埋被没在漆黑的长发中,蜷缩起来的身躯单薄得怕人。
拍了拍身上的雪,若叶往火盆里加了几块干燥的煤炭,“大人,等这场雪过去,就是您最喜欢的春天了。”
……
“大人,等一下把汤药喝了,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
“大人?”
若叶抬起头,视线中的留衣微微侧过面容,几缕黑发垂了下来,摇曳出优美的阴影。唇角凝结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安详的微笑,似乎是睡着了,环抱住头骨的手没有一点血色,犹如白瓷一样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