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仇阎知他在意之事,便回道:“记了一笔元公子的事。”
嵇暮幽遂展信,通读一遍,将信递至烛下引燃烧尽,面上的阴翳一扫而空,笑道:“他倒是聪明,竟利用王大虎给自己脱罪。”
“他聪明,你早知道的。”章仇阎调侃。
“是啊,早知道的。”嵇暮幽应和,极为愉悦地在堪舆图上添了两笔——那是今日刚勘察的两座山,嵇暮幽退后一步,审度堪舆图上的零星标记和新墨痕迹,眸光一闪,“明日,加速前进。”
一月后,大军抵达赫兰州境地。赫兰州的气候极端,白日极热,烈日悬空之时没有一丝云彩,形容其炙烤大地颇为熨帖,到了夜间,又冷得厉害,幽蓝的月光如同银霜遍地,叫出身中原地带的士兵极不适应。
大军到达赫兰州中心城的时候是某日午后,大地寂静,只有甲胄擦碰和脚步摩擦尘土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远处的营帐宛若置于蒸汽之中,如雾似纱,看不真切,等到近了,大军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营中守卫正靠着垣墙打盹,忽得睁眼,看黑压压一群人直逼而来,吓得险些未站稳,再一看,举着己方的旗子呢,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
为首的将领气宇轩昂,先帝御赐的银龙铠甲彰显其身份,守卫知道这便是号称“阎罗杀神”的章仇阎,再看其旁边一人,仪容超绝,玉冠华服,叫他不由看痴了片刻,待到回神才猛然意识到这是靖王殿下,果真如传闻一般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可战场不是瑶池,军营也不是月宫,他恶劣地幻想这样一位拥有绝尘之姿的风流人物零落的时刻,定是别样的妖冶动人的景致。
守卫例行公事地草草看过战符等一干物件,便洞开营门。
早前已有卫兵去禀报守将余元开,但等了片刻仍未见其人——其昨夜酩酊大醉,当下正在帐中酣睡如泥,任随从亲兵如何摇晃依旧难以清醒。无奈,只得指了个士兵同章仇阎禀报,只说余将军昨夜为防敌袭苦守了好几夜,现下难得休息,不忍打扰。
如此正好,章仇阎自是表现得体恤宽容,吩咐大军先行搭建营帐,嵇暮幽则活动了下筋骨,躲懒似的说要在营中逛逛。
余元开的兵同赫兰叛军在中央城划城对峙,嵇暮幽登上营地高塔了望,可俯瞰城中错落街巷,远处赫兰叛军的据点也依稀可见——他们以赫兰的土质建筑为堡垒,这种建筑高耸,窗户洞开得极小,易守难攻。从高塔下来,嵇暮幽在营中漫步,此时正是午睡的时候,轮值的守卫东倒西斜地打瞌睡,监兵却习以为常似的兀自托腮发呆,再往里走几处营帐高呵声连连,且这高呵的词儿都是嵇暮幽熟悉的赌桌行令,可见军纪涣散到何种地步。
嵇暮幽正要掀帘进入,忽见远处一圆润身躯疾走而来,他的中衣半开露出大片白花花的生肉,甲胄斜斜挂在肩上,随着他的步幅左右摇摆,走近了他堆出笑来,“哎呀,末将来迟,靖王殿下莫怪!”
此人正是余元开,说起来,他倒是个运气不太好的。其是蒙斐夫人的幼弟,打小不曾吃苦劳累,蒙灿都得唤其一声小舅,偏被自家小辈摆了一道,指使到这荒郊野外来,虽挂了个所谓的大将军称谓,却是个虚的,不多几分俸禄。但论好处,也不是没有,以前在京中还得稍顾及些,在这里反倒自由,天高皇帝远,又有亲眷在朝中为其遮掩,只要平稳度日,竟也咂摸出几分苦乐的趣味。
嵇暮幽和余元开在风月场上有过往来,无非是吃酒狎妓的酒肉交情。可余元开似乎不这么想,他视嵇暮幽为京城来的体己人,比那个冰冷肃穆的章仇阎亲近百倍。
“许久不见,余将军倒是见好。”
离五六步嵇暮幽已然嗅到了浓烈的酒气。
“哎,靖王殿下真是取笑我,这地方能见什么好!”余元开皱起脸,下巴下立刻迭了三层肉。
“这地方虽偏远,但贵在清净,不用受许多束缚。”嵇暮幽小声道。
“嘿嘿嘿,靖王殿下见解独到,我竟然是个呆的!”余元开拍拍肚子,装出一副憨态,又转而露出担忧神色,“也不知我此番来迟章仇将军可会怪罪。”
“无妨,他不过是个武将,上阵杀敌能占个力气大的用处,平日里眼盲心瞎,才管不得我们。”嵇暮幽信口胡诌,“再说不还有我,我们同京中一样各自遮掩,他还真能如何?”
余元开喜笑颜开,嘴上却还喃喃,“如此恐不大好……”
“有何不好!”嵇暮幽打了个呵欠,“别说那些了,快寻个营帐与我午睡,我骑马骑得疲惫,想躺下歇息。”
“快快快,随我来!”余元开忙引在前面,“早先接报说您要来立刻着人备下了营帐,可后又来信说路险难走得迟些时日,哪承想今日便到了,却叫我没有准备。”
话间余元开已掀开一营帐毛毡帘,“小物件尚未准备齐全,您且先休息,若有缺的漏的,同我说,我立刻着人去采买。”
嵇暮幽环顾营帐,一应俱全,径直走到铺着虎皮的榻前栽倒下去,挥手示意一干人退下。余元开领会其意,喜滋滋地离开。
这一觉睡到傍晚。虽说是傍晚,可天依旧亮着,不见霞光。嵇暮幽出了营帐看士兵皆在忙碌,拦下一问,是要给他们设宴接风。
“虽然艰苦,可礼节不能少!”余元开想着又能胡吃海喝一宿好不快活。
“我便不参加了。”嵇暮幽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身上睡得生疼,得去外面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