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柳龙啸为了这份兄弟遭屠、同袍尽丧、杀妻灭子之仇,无一日敢高枕软榻安睡,无一日敢膏梁厚味安享。
不敢再娶妻生子,不敢与女儿共享天伦。只怕一点点的安逸享受会磨灭了他的复仇决心,只怕一点点温柔情义会磨软了他的坚硬毅志。
他要报仇,他要讨回一个公道!
大将军与长公主的后人便是他的少主。他本以为只要护少主一世平安喜乐便好,让她如其他小娘子一般无忧无愁安享一生。
可如今看来,还是他狭隘了。有些人注定不是池中俗物。少主选了一条荆棘丛生之路,也选了一条与他并肩而战之路。
想到此处,柳龙啸安抚地拍了拍怀中的女儿,随后转身拱手郑重向灼华长揖一礼。
灼华见此,心中顿时了然。这次不躲不闪,只垂下双眸,端端正正深深一福。二人虽未见几面,此时此刻却心有灵犀默契异常。
众人行礼叙旧,分宾主落座,其间的谋划商议,纷繁详尽,不能一一细述。
这期间,端坐于一旁官帽椅上的三姑,却自始至终未一言,只垂眸枯坐,不摇不动,不哭不笑,不叹不说,仿佛木头人一般。
坐在她对面的黄逸见此不由的面上苦笑,心中长叹了一声。唉……孽缘之起,或许于几世之前。
当年他进京求援,盘桓数日不仅一无所获,反而对京中局势渐渐绝望。本想既然求援无望,便再潜回辽东,大不了追随公主,与戎狄血战到底。
却不想,此时公主留在京中的暗桩迎来了扮成母女逃回京的三姑和敏毓。他方才知道凌家军战败,长公主与大将军已双双战死。
他与三姑两人本就是极聪明的人,近日之事两下一对,王氏的阴谋诡计自然立时明白了八九分。
届时辽东战报尚未传到京城,睿懿太皇太后病重,灼华仍住在宫中。如何能保住郡主不被王氏所害?如何将那稍纵即逝的时机抓住?
为保公主唯一一丝血脉,黄逸只能忍辱负重……却终还是辜负了佳人。
“瑛子。”
外面的空气中有初春薄露的清冷。三姑避开了屋里的热闹独自坐在院中。
这时黄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如一片极细极软的柳絮从耳边飘过。
三姑身上一僵,却并没有回头,仍保持着初时仰头赏月的姿势,只是此时眼中却未必装得下这片月色。
黄逸轻轻叹了一声,慢慢走到三姑身后,亦抬头看这月明如水。
“这几年郡主被照顾的很好,你辛苦了。”
闻得此话,三姑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下似乎涌动着万般情绪,半晌方才开口问道:“你的腿,如今可还时常犯病?”
“嗨,”黄逸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了眼自己的右腿,说道,“不过是老毛病了。比以前已经好了不少,并不日日疼了。只赶上天气有变,才会偶尔疼上一疼。反正这条右腿已是废了,它现在不闹腾我,已是阿弥陀佛。”
说着黄逸走到三姑面前,寻了一个石墩也坐了下来。
那年突围来京城求援,他被戎狄蛮子一箭射中了膝盖,自此便落下了这个病根。
三姑抬头看向黄逸。月光下,当年那个白衣胜雪,俊美如仙的少年,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却依然似一块上好的美玉,温润透通。
岁月如刀,它削去了这个男人年轻时的锐气与棱角,却也将他本有的光彩和风华打磨雕琢出来。
那如潭水般若眼睛依然藏着星辰,只是更加幽深。那如玉的面庞依然动人心魂,只是多了苍桑和深沉。
以前的黄逸是个英俊的少年,现在的黄逸已是个英俊的男人。
“过去的事,你放下罢。等此事了结,便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黄逸见三姑抬头看他,忽生出一丝局促。
这话他以前对她说过,她却向来不听。今日又说,想必她还是不会听,可他仍是要说。
果然,三姑眼中的光刹时便灭了,她又恢复成刚刚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僵硬的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
“这话你次次见我都说,真真好没意思。我徐三瑛立过誓,无论你是疯是残,是生是死,我都是你黄逸的妻。即使你不娶我过门,我也是你黄家的媳妇!
“我们有婚约,六礼也已走过请期,只差迎亲。若不是天意弄人,逢上战乱,我此时已是你黄逸明媒正娶的妻子……”
“瑛子,这又是何苦呢……”
“不苦!我们的婚约是公主保的媒。你若要解除婚约,便去亲自到地下寻公主说去。我徐三瑛从不违公主之意,亦从不违自己本心。”
三姑说罢,不待黄逸回答,起身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徒留黄逸枯坐院中,对月苦笑不已。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叔父!侄儿拜见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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