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珺运剑之姿不改,心里恍然:原来是故地重游。
他是想了却旧忆的,只有当人不再执着于往事复现,往事才能够成为停留的句点。而他,是要前行的人。
至少年少时,他是这般义无反顾。
但如今知晓旧忆中有旧人,或许有与洛肴相关的滴滴点点,他又万分不舍。
尾指总是在发烫——到底怎么了?
沈珺就硬凭着这一点温热,让自己持剑之手免于麻木僵硬,灵息叠合着疼痛一同流转,剑姿是威扬恣肆,峻骨神昂,斩至玄度身前时爆发“铮”地怒鸣,顷刻可谓豪宕当空。
然而玄度仅仅、仅仅不过倚枝错步,鹤袍飒然划出道弧线,出手一捻一挑,三两拨千斤的,他的剑锋宛若盐入水中,转眼寻不到踪影。
单凭一举,叫他知晓何为天堑、何为天壤之别。
沈珺后脊已被汗浸透,肺腑间的阴寒蔓延开来,咳一声都要抖出冰渣子,终于还是被玄度捕捉到身法疏漏。
只是一个迟钝半秒的换步,须臾,银针凝成的利器狠狠钉进他的肩骨,他几乎在同一时刻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肩头红晕流动,慢慢沁湿衣袖。血液的温度倒是缓和了手臂僵直,可当他活动腕部,心中所记挂的,依旧是那经久不息的热意——
哪怕命悬一线,死生朝夕之间。
——洛肴究竟如何了?
沈珺不禁侧目,睇视天际一眼,奈何明月仍旧流照,清冷孤高,光采不减分毫。
他竭力凝神聚气,现下最大威胁莫过于眼前之人,如若自己能将玄度拖延在此,或是能寻机会取其性命,便不必忧心那二人处境了。
可笑的是他修行十余载,心经、剑术、阵法,都源自于却月观,源自于眼前人的教诲,倘若都舍弃脑后,他还能用些什么呢?
不待沈珺再有时间深思,玄度拂尘下的银针雨又落不尽一般席卷而来,却一改方才凛冽之感,紧随玄度举手投足,蕴藏一股绵绵的杀意,可谓绵里藏针。
这一招又与飞驶的针雨不同,沈珺不敢怠慢,掠袍提身便走,身形在林荫中避其锋芒。
好在当时云安城内,洛肴像禾雀花藤似的缠着他不撒手,不愿他同往抱犊山,暖和的气息在颈窝一烘,反被他屈指轻之又轻地弹了下脑门,“你好重。”谁料洛肴在他耳畔一打响指,“那我教你个轻功。”
虽然不知道那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但需得感谢这十字决语,弥补他在步法上的亏欠。
飞鸿涉虚横,双燕凌云纵头好痛。是谁在大火中凭风借力欲上青云,又是谁背谁走过大雪满弓刀的长安道
沈珺极用力地皱了下眉,集中注意在时隐时现的针雨之上,此刻它们好似化为一阵气流,并不威慑力十足,却无孔不入。有些像焦螟钻进皮肤里,见不到其形貌,听不到其声息,不知不觉啃噬皮囊内的血肉,光是想想就叫人头皮发紧。
沈珺步履愈来愈快,于疾风呼啸之间,倏然记起洛肴塞给他的护身符,旋即袖间一震,抢在跃身过两株林木的间隙飞出数张符箓,一半竟逼得银针攻势稍缓,一半如天女散花一般,短暂遮蔽了玄度视线。
他目光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玄度心俞!
二人视线在近身的刹那急促交汇,甚至可以洞穿对方眉梢眼底的晦色。
这是他距玄度最近的一次,逼玄度要横举拂尘,以拂尘柄抵挡无形的剑刃。
一霎的砰然,若雷霆轰鸣。
玄度眸内映着一碎烟芜、一点剑芒,徐徐吐出个“好”字。人心真是莫测,不过眉间皱纹一寸,曾经沈珺觉得是如此祥和,如今倒似卜筮时的数条蓍草,占着吉凶福祸,主宰凡灵生死,他不禁想问:“长生又有何用?”
玄度失笑:“你不是已在云安见了本尊过往?天灾人祸横行,生命轻如草芥,而本尊修为凌驾众修士,愈得长寿,便能救愈多的人。”
震荡平息之际,拂尘终是再次将他的利刃化为虚无,但玄度亦因此身形微晃,予了他半分喘息的时机。
“你一边杀人,一边救人?”
“比起本尊所救之数,何足道哉?”
沈珺不住敛眉:“素舒女君亦是命丧你手?”
“她入观时不过垂髫,一双灵目鲜活顽劣。本尊初见她便想,倘若本尊的阿妹活到这般年岁,便会是如此模样罢。”
玄度不予否认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可观内流传的杂说中,玄度对素舒向来是极好的,甚至将她教养得有些娇纵,以至后来罔顾先辈,将素舒拜为女君之事更是惹恼了诸位长老。为她铸剑、闻其死讯后一夜白头、经年闭关清修,一切都不是作伪。
沈珺冷声道:“那你又何必害她。”
“也许辗转百年,依然是阿妹,才可救本尊。”
玄度拂尘攻势并未停息太久,待他双足稳稳落定,汹涌灵息又翻江倒海,灵潮的吐纳不似雨滴,倒似湍流,似无垠海层层叠叠的巨浪,直叫人两股战战,胆寒不已,心觉自身渺小,不过随波逐流的水螅。
沈珺深深呼出一口气,持剑在手,长身玉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般。
剑有剑意,拂尘亦有拂尘的意境。
每位修道之人,心内皆有自己的道义。只不过眼前他曾以为熟知的人,现在已望不真切,因此仅能堪堪化解些表面功法,而若是看破玄度的“道”,或许交手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不住回想受玄度训诲的点点滴滴,梧桐树下的摇椅、闲暇午后的对弈,想起玄度曾教他“唯有无限逼近死亡之人才会体悟到生命可贵”,想起玄度给他讲过的故事,开头是从前有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