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昔日赴考之时,有村人数里相送,有先生多番助我,拳拳情意、殷殷期许,岂可辜负?不告而别,徒累人牵挂,实非君子也。此为其一。其二……周兄当日与我一同上京,他既决心不归,我总得将他的消息去向带回,详细告予伯父你们知晓。”
“和将心中所想俱说与道长,道长闻言叹息一声,只说是无缘,便带了周兄,匆匆乘那驴车离去了。”宁和说到此处,脸上也划过了几分怅惘,片刻后却又流露出释然来,轻声道:“也罢,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读书也好,求仙也罢,人生在世当顺心而为。和生来就是凡人,便从此当一世凡人,也无甚不好。”
说罢,那张清俊干净的脸上露出点微微的笑意来,黑眸温润清澈。
旁边的周大郎看着,心中只冒出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周父则神色复杂,半晌深吸一口气,长叹道:“宁举人高义,犬子痴长几岁,却不及你远矣!”
说罢,周父像是谈兴尽失,勉强推说句还有事务需得处理,便很快将宁和交给周大郎招待,自己起身离去。
宁和也能理解。周父大半辈子膝下就得了这么两个儿子,说没就没了一个。忽然间收到个这样的消息,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可周大郎本就是个有些木讷的性子,与宁和更是不熟,二人在厅中相对无言地坐着,勉强互相聊了几句,都觉尴尬。好一会儿,周大郎才想起干巴巴地邀宁和在家中用晚膳。
宁和当然推辞了,说有村中牛车在城外等候,自己需得尽早回去。
周大郎便送她出去。
二人走到门口,忽然有个婢女跑出来,说叫客人等一等。
宁和有些纳闷,刚要询问,就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回头一看,竟是眼眶红红的杨菀娘从屋中出来了。朱氏跟在后头,神情有些焦急。
她身怀六甲,走得十分艰难。那婢女忙去搀扶。
菀娘哭过一场,声音有些沙哑,她站在廊下,望着宁和问道:“我夫君……他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宁和:“………”
菀娘看她神色,已看出几分,有些凄然地笑了笑:“他便不曾提到我?求仙,仙人啊,仙人就有那么好……”
朱氏在旁急道:“菀娘……!”
“提是提了……”宁和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半晌才道:“我当时问周兄,你这一去,父母如何,他说家中尚有兄长。我又问你妻如何,他说……他说菀娘年岁小,尚可……尚可改嫁。”
杨菀娘:“………”
朱氏:“……混账东西!”
菀娘神情木然,忽然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朱氏大惊失色,扑过去:“菀娘?!菀娘!!”
院中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周大郎也慌了,匆匆把宁和送到门口,话也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转身跑了回去。
宁和:“………”
宁和在院门口忧心忡忡地徘徊了会儿,几次想再叩门,又怕添乱,只得长吁短叹地走了。
出了周府,宁和便往城东走去。
城东是在战乱结束之后,有大量外来的流民及客商汇聚在岐山县县城外,逐渐又形成的一片城外城。时间一久,便干脆也被算进了岐山县城范围,称作东城区。
城东有集市、多商铺,宁和找了家以前常去的米粮店买了些粮油。这些东西村里当然也有,还更便宜,但若她真去找村人们买,她如今中举又是久别归来,对方多半不肯收钱。宁和不愿意去占这份便宜。
从店里出来,宁和将东西放进背后书篓里,想了想,又去集市上逛了逛,买了两只大公鸡,这才拎着往城外走去。
回去时的牛车上多了几名村人,都是坐清早那趟车进城却没跟着没回去的。这些人昨晚都听说了宁和许是中了举的消息,见着她,免不了要凑过来询问恭贺一番。
这村里村外的,大家都很熟悉宁和,知道宁和天生一副温和谦恭的好脾气,修养品性更是从小就十里八乡闻名的出众。因而大家虽然都知道她中了,以后是“举人老爷”了,却也不至于因此就心生畏惧不敢近前。
反之,乡下人没见过什么官老爷,都很稀奇地围着宁和,看她的目光就仿佛她忽然多长了个脑袋似的,叫宁和心头是好一阵的无奈。
乡亲们围着自己问,宁和便挑些路上有趣的见闻讲一讲,也就把这段路给度过去了。
等牛车回到村中时,已是将近日落了。
宁和背着背篓,手里拎着鸡,朝家中走去。那鸡可肥,一路边叫边挣扎,若不是宁和这双手是干惯了活的力气不小,还真捉它不住。
刚到家门外,远远的,宁和就看见自家屋子前围了不少人。
这又是所为何事?
宁和面露疑惑,赶紧快步过去。她心中有些忐忑,总不会是家里那黑蟒被发现了?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立马大叫了一声:“宁举人回来了!”
人群顿时哄地往后边拥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吵吵嚷嚷声音迭在一起,宁和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竟是县尊亲自上门来了,还带了朝廷的封赏,现在人还等在村长家呢!
宁和有些讶异,一边走过去把院门打开了。
她这举人身份能不能作数,宁和自己也不清楚。
当日,西河公主以当朝未有律法禁女子科考为由为她据理力争,又派了身边女官两位,专为她另辟了一间空屋以作入场搜检之用,这才终于叫宁和得以参考。
本朝自新帝登基以来,乡试考卷以糊名制,且阅卷官与录卷官分作两司,互不干涉。于是等到最终放榜出来,大家才发现那杏色榜纸上殷红朱砂字,三十五位榜上有名者,头一位赫然写着是:“岐山县崇文七年秀才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