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大梁最热闹的上巳佳节。
薛岚照旧,召众臣进宫庆贺,只是宴请名单上一应的世家权贵,没有半点寒门的影子。
得知这个消息的王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快入夏的风吹在身上,热得诡异。他牵着马慢悠悠的走在街上,举目四望,才见不远处一幢院宅走水,火势蔓延到二楼,点燃的酒旗迎风招摇。
这样的场面在关城数不胜数,路人早已见惯不怪,甚至都无心救火,懒懒散散的洒水了事。
好不容易路过一队禁军,却都忙着搬运从寺庙里偷的金身菩萨,连眼睛都没斜一下,就走远了。
王迟哀叹一声。
薛岚掌权之后,对世家的偏袒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纪勇男复位了,军恩恢复了,如今最炙手可热的禁军官职,一应都是世家子弟。
枉他聪明一世,直到如今他才看清,原来这大梁罪大恶极之人,不是陆怀章这些世家,也不是李昀,而是薛岚!
她藏得可真深啊。一直借佛道之名,暗中积蓄财富、笼络名门,然后看准时机,执掌大权,一呼百应。
租调、科举,通通暂停。她着人重新设立宗府,混淆户籍,重新塑造神象,肆无忌惮的、名正言顺的从百姓手里抢夺财富。
瞬息之间,好像他和李挽这几年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样。
不,甚至比当初还糟。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和玉娘初入建康,也是这样一个三月。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虽然那时无名无分,但他至少能和玉娘自由行走在建康的街巷里,身边人都是昂扬的,脊梁骨都是挺直的。
可如今呢?
多少楼台烟雨中。
思虑间,碰上入宫的五官中郎将,中郎将见他脸色不好,关切道,“太保唉声叹气,似是有心事。”
王迟有感而发,“在关城呆的久了,越发想念建康。中郎将,你还记不记得建康城几年前的模样?如今和那时相比,可谓是……可谓是……”
王迟没有说出口,他记起来了,身边这位五官中郎将,是关城建都之后,他为组建自己的势力,亲手选进的朝臣。
他并不知道从前建康的情况。
五官中郎将讪笑着挠挠头,见王迟心绪不佳,好心安慰他,“既然已经迁都,就应该往前看,不要留恋过往。关城眼下确实混乱,但卑职相信,太保是锐意进取之人,能够带领我们改革旧制、革除弊政。”
王迟看着眼前人,只觉得他说这番时,那种小心恭维又按耐不住急切的模样,和自己初见李挽时,真是一模一样。
“这不是锐意进取的问题,”
王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和李挽一样的话。看见五官中郎将迷茫的眼神,他道,
“那你说,应该怎么改?”
五官中郎将显然也为这个问题反复思索,当即道来,“就拿军中来说,应当赏罚分明,譬如,鼓励勇敢骁勇者,严令禁止逃跑、退缩、不战,一经发现,按重罪诛九族处置。”
王迟,“你觉得大梁战败,是因为士兵不够勇敢。”
五官中郎将微微躬身,“卑职愚见,若非军中逃兵太多,大梁数倍人马怎可能输阵。”
王迟笑了笑。原来自己当初就是眼前人这番模样,原来当初他看待万事万物是如此激进和荒唐。为了实现纯粹到不切实际的理想,急于求成,不惜违背人性,极刑、苛政。
如今他才幡然醒悟,难怪李挽提醒他、阻止他,他是多么错误啊!
世家大族们依靠血缘关系、利益关系捆绑在一起,早已像一片畸形生长、攀附在一起的虬枝,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冒出来一截枯枝,动一下,扎得人生疼。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除不尽。
因为,只要薛岚这个权贵中最大的毒瘤尚在,只要她掌权,罪孽便会在她手中滋生,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想要彻底解决,除非连根拔起!
沉思间,一声悲鸣突然炸破耳膜。
循声看去,恢弘的新宫宫门前,聚集着绵绵无尽的有节之士,他们中间,是德高望重的商家家主商粲。
他穿着最标志的朝服,花白胡须一丝不茍扎在胸前,笔挺端正的姿态,是百年世家造就的贵胄气派。
他的身后,是开国时立下的国柱,雕刻着大梁光辉宏伟的过往,汉白玉的光泽笼罩在他的身上,神圣、端庄,天然一股不容亵渎的民族气节。
商粲一手捧樽,一手持卷,朗声控诉着李氏王朝的昏庸无度,
“敌国逼临门下而不知自保是为无能;家国蒙难却高枕无忧是为无度;北国驰援而不知感恩是为无礼;大东奸恶却私心交好为无智!
无能,无度,无礼,无知!
我朝尔来百年,已立三代明君,难道就是这样立国的?请陛下回答老臣,我们大梁的气节呢!我们作为大梁人的脊骨呢!我们代代相传引以为傲的自尊自强呢!?”
五官中郎将目光哀戚,小声对王迟道,“商公已经在宫门前一天一夜,他为大梁奉献一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哪怕是作为小辈,好歹也该出来见他。如此龟缩在宫里,算什么本事。”
“政令决断,如今恐怕已经由不得陛下了。”
王迟哀叹着摇摇头,看向商粲的目光,肃然起敬,又带上几分悲悯。
五官中郎将涉政不深,t正想询问王迟这话是什么意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突然瞪得笔直。
一声“嗖”风响划破天空,长箭划向宫门前的老者,深深扎进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