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一口,心里感觉很是满意,他已经将什么都算到极致,他当初在长安之乱时保下公卿的交情,为刘备出谋划策,这一路上又教导陆白良多,无论哪一桩拿出来,都能保他无虞。
当然,最能保住他的,还是刘备对陆廉的赏赐。
财帛动人心,他一个将至花甲的老头子不能拒绝这样的富贵,陆廉也不能。
他们都已经很累了,就此停下来,享受他们奋斗这许多年换来的富贵,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道理自然有人告诉她。
主公赏赐的宅邸虽大,但陆悬鱼不会觉得这里太过空旷的。
有人一波接一波地登门,同样是正衣冠,不空手,备贺礼,声声道喜。
他们如众星捧月,而她比那轮明月更加炙手可热。
这里许多客人甚至不是她所陌生或者讨厌的河北世
家,而是那些她所相熟的人。
张超因为公务来邺城,时间恰好,所以第一个跑来,但紧接着有更多的人跑来了。
远一些的比如说之前投奔过她的冀州县令,比如其他迎王师的士人,虽然备了礼,但还是很客气,很拘谨,道过贺后被她留饭,席间也不多说话,双方都很客套,夜里按礼节留宿,第二天就离去,离去前没忘记还给仆役们打发些赏钱,堪称五好客人;
近一点的比如说崔琰,再比如说张郃高览,也备了礼,但是客气里也透着些亲热,尤其是张郃,被她打过一顿后似乎也放飞了,还能在席间喝多了酒跟她诉苦,说主公现下在考虑完全收复并州,也就是将所有的异族该赶的赶出去,该打的打出去,怎么就不考虑让他领兵呢大将军哇!你看咱俩的交情,替我在主公面前美言几句吧?
再近一点的比如说臧霸是跑不过来的,但是臧悦和昌豨来了,臧悦很委屈呀!明明说已经成家立业,还生了个儿子,很好的事,但同她讲起来还是委委屈屈,她也不理解到底什么地方有毛病;
更近些的就是亲友熟人了,吃饭时就挑剔了,说话时也肆无忌惮了。
比如杨修坐在下首处对她说,“将军该选一个家令。”
这次是真的需要选一个家令,甚至还要带上一个家督,家里八百多人她是认不全的,家外面还有一千多人她就更不认得。但这些人都
为她服务,她也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为什么要对他们负责?
杨修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上下一扫,立刻就明白她心里想什么了。
“将军不愿?”
她不能不愿,杨修说。
她是平定天下最大的功臣,她如果辞了赏赐,后面的人怎么办?
一个崭新的朝廷就快出现了,她是许多人的旧主,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那些人,比如田豫张辽太史慈司马懿诸葛亮,他们也都需要功勋在这个新王朝里立足,她难道不为他们考虑吗?
这些仆役从小作为奴仆生活,他们也只熟悉这一种生活方式,她不要他们,是想将他们送人吗?以她的仁慈,不会这样做,八成是想放他们离开,作为自由民生活,但她又想没想过,他们受这座宅邸的压迫同时也受它庇护,放这些仆役出去——尤其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婢女,她们孤零零在外漂泊,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还有那些参军、功曹、偏将、牙门将、校尉、士兵,那些身上挂着杂佩,家中挂着悬鱼的人,他们追随了她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于追逐她的一举一动,以她的意志为他们的命令了。
她如果脱离了这一切,他们又如何知晓这是她的真心,而非刘备有意鸟尽弓藏呢?
这样敏感的关头,若是有心人从中推波助澜,军心又会如何?
这许许多多的道理与规则像是一张网,又像一件袍子,轻柔而温暖地将她裹住,上面
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同她轻声细语:
接受它。
屈从它。
这就是无数人所期待的生活,她也该如此。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旁人。
【这是命运最终对我的奖赏吗?】她似乎真的屈服了,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
黑刃回答得很狡黠:【如果这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