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说:但愿你不求回报。
陈麟声一下惊醒,身上隐隐作痛。他缓了缓,慢慢坐起身。掀开被子一看,腹部绷带又换了新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窗,一张书桌,初次之外,再无他物。床下有双拖鞋,白色,鞋底踩平踩扁,不像新的。
陈麟声穿着它走出房间,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私人别墅。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别墅内未开灯,越走越昏暗,只有餐厅一扇窗是明亮的,能望见院里的绿树。
“他在后院。”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冷硬的广府腔调。
陈麟声转身,看见一位中年老伯,五十多岁的年纪,瘦如老树,脸上有疤,竖着贯过眼睛,中间的瞳孔乳白泛蓝。他只剩一边眼睛看得见。老伯说完话就走了,没多看陈麟声一眼。
陈麟声不知道这老伯来历,但老伯离开时,他还是停在原地等人走远,才继续去找麦秋宇。他越走越明亮,空气也更加潮湿,后门开着,远远就看见一个肩膀宽阔的身影。
麦秋宇正低头看着什么,手心传出欢笑与音乐声。
陈麟声坐到他身边。
麦秋宇抬了一下头,发现是他,就又垂下去。他平静地看着手机里的录像,好像是谁的生日宴会,一个脸上抹着奶油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屏幕大笑。
陈麟声猜到,那是米格尔,一个输给别人却仍然能开怀大笑的男人,他遗传了翠斯特的长睫毛。这是他的生日,麦秋宇和雅各布都在场。他们讲西班牙语,陈麟声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很快乐。
手机递给米格尔,下一秒,镜头中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麦秋宇。
他跑进人群,一把从别人怀里抢过绿裙的翠斯特,像草原或丛林里野心勃勃的青年野兽。金色萨克斯,鼓点,一颤一颤的吊镲,舞曲继续。翠斯特惊讶地回头,麦秋宇颔首。女人笑得肩膀颤抖。这调皮的小辈,送过一次死,又来讨她的欢心。她拎起墨绿裙摆一旋,柔滑如波。麦秋宇衣衫简单,成熟地风流着,舞步丝毫不让。
孔雀,老虎。麦秋宇衣衫简单,陈麟声却想到它们灿烂而鲜艳的皮毛。
镜头一转,照见人群中的雅各布,年轻的雅各布,面庞红润而洁净。他一手插袋,笑着看向麦秋宇。
看到这里,麦秋宇点了暂停。
“雅各布死了。”他声音沙哑。
陈麟声收回目光,一言未发。他想起人群里的雅各布,那双笑着的眼,像看到自己。
麦秋宇没再说什么,他停在那一幕看了很久,然后点下了删除。
删去整支视频,利落,干脆。
整个操作没有声音,陈麟声却好像听见枪响。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一直打电话给你,”麦秋宇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陈麟声的手机,“我没有接。”
陈麟声接过,按亮屏幕,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电话号码。
还有一条短信,施简发来的,已读。
他说:哥,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生日?”麦秋宇问。
陈麟声点了点头:“嗯。”
买来蛋糕,麦秋宇让他许愿。
多少年没有做过的动作。他僵硬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说出来也可以实现。”麦秋宇说。
陈麟声笑了笑,终究没有说出口。
该来的终究要来。
太快接受是否会显得饥渴和心存不良,陈麟声还在思忖,麦秋宇已喝得微醉。
麦秋宇坦然接受他的秘密。仿佛他已在别人身上见过千千万万遍。
隐约的,陈麟声发觉自己踏上一条已知结局的道路。其实雅各布说的话未必可信,或许他只是临时死前奋力一搏罢了。
可麦秋宇删视频的动作之快,和雅各布说所言严丝合缝地照应。
兔死狐悲,陈麟声的胃又在绞痛,让他想要蜷缩。
麦秋宇不允许他回避。他吻得用力,几乎笨拙,死死压住他,有超越情欲的悲恸。脸颊间潮湿的,究竟是汗还是眼泪。他不愿深究了。
死亡是低温烫伤,人总是后知后觉到痛。陈麟声回抱回去,手臂箍紧,像幼年抱紧他、阻止他冲进家里的警察。他放纵了麦秋宇,容忍他在自己身上想到另一个人,如此慷慨,仿佛麦秋宇之前吻的不是他。他自愿削足适履。心已经空了,空到气球一般扁下来,堆迭在一起。
麦秋宇摸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讲了一句西语。
意乱情迷之间,为什么说他听不懂的话。陈麟声很想问,但他选择默不作声。和演的好不一样,他也脱力,却并没有忘乎所以。像躺在云上,他眼睛失焦,迷糊地走了神。
这是他的生日。其实这些年,他都没怎么庆祝过生日。父母接连离开后,他再没快乐过,像死在小时候。异国他乡,死里逃生,和刚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这都不是他曾预想的人生。
“就算有台风,我也会为你闯进台风里。”麦秋宇在他耳边沉声说。
让人牙酸的情话。
陈麟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直到离开墨西哥,麦秋宇也没有向他介绍那间别墅的主人是谁。雅各布是怎么死的?翠斯特怎么样了?枪支如何处理?走进机场,这些人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麦秋宇没有提起,或许陈麟声不是一个值得把私事掰开细讲的人。
坐上飞机,望着渐渐缩小的地面,陈麟声明白,他此生再也不会踏足墨西哥。
陈麟声请假半个月,不仅没被开除,还涨了薪水。老裁缝晚年走运,西装店接到大生意。他忽然忙碌起来,被迫,也自愿。又半个月,掌心熟悉所有的布料,他投入进去,渐渐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