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二)
元白做了一个特别的梦。
梦里他似乎被人五花大绑在木板上,麻绳浸了水,越挣扎越紧。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拿着铁锤不断往他头上敲击,滴滴答答,鲜血直流。
越是黑暗,听力越是灵敏。
血滴声一下一下击中心脏,他感觉身下已经流淌了一条血河。就在他快要妥协生命的时候,一只手指抚上他的右后脑。淡淡的温暖从指尖传达到大脑,周身逐渐有了一点温度。那手指温柔的在他脑袋上打着圈,一圈一圈重复按摩,舒服到打瞌睡。
“谁!”元白突然惊醒。他扶着后脑勺,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自己的睡榻,旁边是地炉。此时地炉烧得正旺,火焰左右摇摆,上方吊壶温着药汤。
“嘶~”左肩的伤口被牵动,疼痛从肩膀直通大脑。元白忍不住骂了一句,朝着屋外喊到,“哑叔!”
毡帘掀开,一身形健硕的男子端着水盆走进来。他穿着柿底狮纹胡服,饱经风霜的面皮上偏生了一副俊秀的眉眼。他的脖子处有一伤疤,疤痕狰狞若隐若现。
此人正是鸣沙山骑骆驼的人之一:宁玉,字守阶。
“少主醒了?”男子欣喜地走近卧榻替元白查看伤口,“又出了点血,少主不要乱动,属下去给你取些止血膏来。”
“守阶,哑叔呢?”
“宅子里药草见底了,哑叔去城东拿药去了。”
“哦~“元白脑子还有些晕,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李隆基在宅子里疗伤了好几日,药草早就耗没了。
回头叫他把诊金补上,他腹诽道。
元白深呼吸了一口气,单手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来,他埋怨道,”药草找人送来不就好了。”
宁玉道:“大海道出了叛徒,哑叔不放心,坚持要自己去取。少主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止血膏。”
待宁玉出屋,元白独自摸索着找出一面铜镜,偏着脑袋对着铜镜照了半晌。
“好像也没伤口。。。奇怪。。。”元白自言自语道。
最近几次受伤,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说来也是奇怪,他爱喝酒,时常想把自己灌醉,但时下的酒对他来说着实清淡,常常一壶下肚还能把账本理清楚,十分气人。
不想看世界的时候,就把自己打晕吧。他想。
过了一会儿,宁玉捧着一方银盒进来,顺便带来了刚刚市井的消息。
“外面大街上热闹了大半天了。听闻翟锦堂带头,挑唆沙州商户关张粮铺盐铺,许多人家里没有囤粮,正把怒气迁到李思贞头上。”
“翟锦堂?”元白起了一点兴趣,“他不是在寿昌的私宅里颐养天年吗?他怎么来了?”
“李思贞把私造兵器的事压下来了,只拿了监守自盗的由头去抓翟六郎。翟悭被衙役围府吓得中风了,翟锦堂便顺着此事挑起了官民争斗。听说有人带头纠集了几十号人准备去衙署找刺史开义仓放粮,顺便逼其公布上次筹粮的账本。翟锦堂这么闹,是真想为翟悭出头?”
“啧啧。。。一个小小的翟府就能威胁李思贞?你莫把咱们这位刺史看得太简单了。”
“少主的意思是?”
“翟悭身为翟府家主,翟六郎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但这么大的事仅凭他一个小小的商贾如何能左右,约莫着只能帮其隐瞒。昨日官府这么一围封,翟悭又格外注重颜面,吓得中风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翟锦堂么,他在寿昌县休养这么久一向不插手沙州城的事情,他来闹上一闹,的确奇怪。李思贞纵容外面的人随意闹事,我怎么都觉得他是在计划什么事情。”
元白把衣袍掀开,露出里面溃烂的血洞伤口。
那里已经开始有结痂的迹象,但中间仍然往外渗着鲜血,所幸血液已经由黑转红,毒性算是祛除了。他有些嫌弃地将血渍擦净,接过宁玉手中的药盒,给自己涂上了厚厚一层药膏。
宁玉杵在一旁,看着这个白玉一般的人云淡风轻地给自己换药,仿佛一尊破碎的玉佛在风雨里摇摆。他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依我看,少主就不应该管这些闲事。谋反又如何,上面那人气数已尽,恶人自有恶人磨!”
元白微笑着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若战事再起,沙州百姓首当其冲,他们是无辜的。”
宁玉把目光移到一边。
“守阶,你心中所想我理解。朝堂争斗连累无数人家破人亡,包括你我。家仇要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沙州最近不太平,生意的事先放一放,你和崇明先派人盯紧点西域各边州动静。”
“少主放心。安西四镇精锐驻军三万,北庭府驻军两万,沿线镇戍烽燧无数。西域守得如铁桶一般,谁敢动。”
“不好说。万一。。。”元白将换下的棉布丢进水盆,缓缓走到案边坐下。他从一堆卷轴中抽了一卷干净的,在案几上展开来。
这是一副西域及陇右道山川舆图。
宁玉盛了一碗药汤放在案边,白气蒸腾,氤得元白睫毛水润水润的。
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贵公子,四年间跑遍陇右道各州及西域各地采药收药,收集市井消息,顺便打探各路军情,身形是越来越瘦了。
听同僚说,少主患有寒症,至于是先天自带的还是后来得上的,没人知道。大家都觉得苏小郎君的遭遇不比自己好,于是尊敬的同时均带有一丝怜悯,恨不得把少主当作自己的亲弟弟般疼爱。
不过这位少主的脾气却有点让人捉摸不透。比如前些日子对待程符和天光墟的下属,他处理起来是一点不手软,于是大家在怜悯的同时又多了一点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