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里救治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沙州有钱的贵户都被安排在州学和县学病坊。
男子好奇,偷偷掀开帷帐瞧了一眼隔壁的情况:烟熏缭绕之间,十几个人躺在木板上,外露的皮肤上均已发黑发紫,宛如地狱凶鬼一般面目狰狞。
这时候的阎王爷可不管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天灾面前人人平等,平等的死去。
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拉下帷帐,背着小珠丹疾步走到院子角落。他寻了块尚干净的木板把小珠丹安置妥当,这才去唤来郎中。
郎中素袍上全是草灰,只见他一来就翻开小珠丹的眼皮瞧了瞧,随即按部就班着人端来一碗汤药,让男子尽力给灌下去。
男子眉头紧锁,但迫于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照着郎中的吩咐做。
“咳咳!。。。”小珠丹被呛得面红耳赤。咳着咳着,他眼角流出了一丝眼泪,可怜巴巴地开始呓语起来。男子紧张,赶紧上前帮其拍拍后背,边拍边吟唱起高原歌谣。
太阳啊光芒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雪山啊巍峨圣洁
银铃啊响入你的心房
将溪水变作美酒,将鹰啸变作歌谣
将我的英雄啊迎接回故乡。
渐渐地,小珠丹在吟唱中安宁下来。
不常见的曲调和语言引来了周遭病人的目光。
此时男子哪里有精力管其他人。他怀里抱着小珠丹,语调越来越高昂,声音越来越激荡,仿佛面前真的有炙热的太阳照耀在融化的冰雪上,闪烁着洁白的光芒,牛羊欢快地在雪水融成的小溪边奔跑戏耍,一片欢乐祥和充满希望。
寺院的呻吟声逐渐被悠扬高亢的歌声所替代。大家似乎被这明朗又直白的表达方式所震撼,忘记了疼痛,即使不会说异族语言,也被这充满希望的歌声所感染,纷纷跟着哼起了小调。郎中和衙役们干活累了,也驻足下来,斜躺在石阶上聆听这悠扬又豪迈的歌声。
有时候乐曲就是这么奇妙,不管你是来自中原还是来自遥远的异族,音乐传达的情绪总能让大家沉浸于和谐。
第二日,小珠丹渐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便尝试着睁开双眼。
一个仿佛玉佛一般的美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个美人全身上下裹着白色袄袍,仅露出一双圆圆的明亮的眼睛和白皙的额头。美人的眼睛里的温柔像是要化出水来,顷刻间就将小珠丹包裹。
“咦,吐蕃小郎君?不常见啊。。。”美人开口,声音低哑中气不足。
“阿。。。阿古拉。。。”小珠丹习惯性的喊道。睡在旁边的男子瞬间翻身而起,反手就把元白的脖子扣住。
“阿古拉你干什么!他在为我治病!咳咳。。。”小珠丹赶紧上前抱住男子的胳膊。男子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白衣郎君手里端着碗药汤,正举着手要为小珠丹把脉。
尴尬顿时爬满全身,男子脸涨得通红,赶忙放了手,连连道歉。
白衣郎君摸了摸脖子,哑声道:“无妨。我叫元白,是南明巷归元药铺的郎中。”
小珠丹在一旁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元白,喃喃道:“阿古拉,他的眼睛好好看,比我们的勇士普巴赤西还好看。。。”
闻言,男子立马抚上小珠丹的额头,感觉到似乎没有昨天烧了,说话也清晰了,顿时吐了一口气。
“我叫悉多禄,他是小珠丹,我们是吐谷浑商人。”见元白仍然盯着自己看,男子心里起了一些紧张,便又补充道,“我们。。。在陇右道贩卖木材为生,我有敦煌县衙签发的过所。。。”
元白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在下只是个郎中,不是州府官员,不管过所的事。小珠丹眼角结石,眼有红肿,我在药汤里多加了一点黄岑,可以清热气。”说罢端起碗,见悉多禄不为所动,便眉眼微挑,打趣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喂啊?”
“哦!”悉多禄赶忙在身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接过药碗,嘴里连说了好几句多谢。
元白轻描淡写瞥了一眼接碗的手,拢手咳了一声道:“小珠丹只是恶寒减退了一些,肺疾仍未祛除,还要每日服药查看。你每日早晨去灶房领一饼烟饼和半碗烧酒兑水,将病床周围洒扫一遍。。。”说罢,元白上下打量一番悉多禄,后者被看得有些拘束,眼里由尴尬变成了警惕。
元白却话锋一转道:“你身体抵抗力倒是挺好,不介意的话,能否请你留在这里帮忙做些打扫杂役的事情。现下寺内人手不够。”
“啊?哦!”悉多禄懵懂之中胡乱应承下来,末了,才反应过来,他堂堂悉南纰波,赞普亲卫,竟然在这里给唐人当杂役!都怪那个唐人郎中,他的眼神实在犀利,才让他短暂失去了理智思考,他想。
“阿古拉,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我想阿嫲了。”小珠丹望着悉多禄,红红的脸蛋上一双眼睛暗淡无光。悉多禄握了握小珠丹的手,眼神由怜悯变得坚毅起来。
“很快。”他道。
瘟疫(三)
下午,鸡鸣寺来了一位小娘子。
她个子不高,鹅蛋脸上眼睛圆圆的。她戴着口巾大方地跟在一位青衣妇人身后,手里拿着药香囊,正在分发给病人。而那位妇人则戴着帷帽,看不太清楚样子,但仪态极好,也很有礼貌,不时朝病人点点头。
“喂!看什么呢!不许看!”一双肉肉的手掌挡在了小珠丹的眼前。
小珠丹回过神,拨开手掌转头看去,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瞪着自己。
他于是尴尬地咳了两声,移开目光朝内堂佛像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