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只有巴掌大小,摸起来温温凉凉,重量飘逸,表面纹路繁复,质感是硬的。
魏红缨道:“这是一块雨花石,是金陵产物,阿父说雨花石乃是天地之间的舍利子,是个非常吉利的东西,我想送给王妃。”
魏家祖籍金陵,金陵奇珍异物繁多,尤其富产奇石,其中以雨花石颇具盛名,但因数量稀少,百年难遇,千金难求,端的是有价无市。
沈春芜有一些动容:“这个礼物,你应是要送给太后的。”
魏红缨犹恐她生出误会似的,忙解释道:“我送给太后的是一箱红玛瑙,这颗雨花石,是我当初在金陵猇亭亲手挖的,是独一无二的!王妃可以看到,这石头上有漂亮的绿山山纹,风吹过的时候,山上就像是掀起了一片林海……”
说着说着,魏红缨看到奔月制止的眼神,适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得说错了话。
沈春芜不能视物,看不到这颗雨花石是什么样子。雨花石的珍稀之处,在于石面漂亮的图案,但对于目瞽之人而言,这颗雨花石与其他普通的石头,并无差别。
魏红缨忐忑不安,讵料,只见沈春芜弯了弯了眼眸:“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说着,她取下腰间香囊递过去:“此行匆促,也没准备充分,下次回去之时,定给魏姑娘回礼。这一件香囊,权作信物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温声问:“魏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如果沈春芜复明的话,此刻定是能看到魏红缨受宠若惊的样子,她接过香囊,手指紧了紧,似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我很喜欢王妃。”
车厢内陡地岑寂了一瞬。
奔月的下颔差点掉在了地上,不由看向沈春芜。
沈春芜没有说话。
魏红缨道:“我从金陵回京三年了,发现自己仍旧融不入这个贵女圈子,人人笑我粗鄙无礼,琴棋书画我都不精通,我努力去学,去摹仿,去仿效,反而适得其反……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也没人听我说话,问我喜欢什么,大家总说我脾气急,缺心眼儿,就连阿父阿母也这样说我。”
“王妃是第一个愿意帮我、听我说话的人,”望着温静动人的沈春芜,魏红缨剀切地道,“我很喜欢你,想跟你做朋友。”
沈春芜睫羽轻颤。
她意识到,魏红缨是一个爱憎分明之人,若是喜欢谁、想要对谁好,一点儿都不遮掩,耿率又坦诚。
她想了想,道:“既是朋友,从今往后,不需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
“——太卑微了。”
魏红缨有些愕然,没反应过来。
沈春芜一字一顿道:“你是定南将军的女儿,去过大漠,攀过雪岭,渡过黄河,杀过劲敌,正是因为有你和无数镇守边关的兵卒,大楚的脊梁才从来没有塌过。是以,你该有自己的骄傲,不必去成为谁,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
车厢内安静极了,静得只能听到了茶香升腾融入空气的簌簌声。
“大楚的儿女们,本就不只有一种面目、一种姿态、一种价值追求,”沈春芜笑了笑,“魏姑娘可以对镜贴花黄,也可以铁甲披寒光,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很羡慕你的地方。”
魏红缨羞窘得挠了挠脑袋,心中郁云一消而散:“我都被王妃夸得不好意思了,从小到大,从未没有人这样说我。”
“这是实话实说罢了,”沈春芜将雨花石拢在掌心,“我的舅父同是将军出身,畴昔跟他到过边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这样一骋心怀的远方,才是真正理想的生活。
魏红缨闻罢,颇为意动:“阿父给我取名‘红缨’,便是盼我手握缨枪,守卫家国。王妃的名字里‘春芜’二字,不知道有什么寓意?”
沈春芜的闺字,由沈循亲自取的,沈循是罪臣,按理来说,她不应当提及与沈循有关的只言片语。
只是,真的极少有人,会问她的名字。
若是时机不合适,氛围不合适,聊天对象不合适,她不可能会开口。
沈春芜默了默,袖手搴开车帘,鎏金日光洒照入内。
马车陆陆续续离开京城,夹道两侧是一望无垠的翠碧原野,浓翠蔽日,层峦奇岫,远处是连绵山脉,俨如朝后缓奔的群象。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光影在沈春芜的面容上轻轻晃动:“这便是我名字的来处了。”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自己生出于春日,百岁宴抓阄时,桌案上的东西都没抓着,惟独抓了地上一握杂草。
杂草就是“芜”,芜杂的芜,文辞杂乱是“芜”,乱草丛生是“芜”,思绪无序是“芜”。
听阿母说,当时宾客们都焦切坏了,一个女儿家抓到了“芜”,可不是什么好寓意,撺掇沈循让她重新抓阄。
沈父抱起她笑着说,芜之一字,看似柔弱无用,随着时间的变化,却往往有大用。
“常谓,兵强则灭,木强则灭,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树木强大了,常遭受斫伐,柔弱的芜草,反而能获得长生。它是最容易让世人忽视的、极有生命力的一种植物。
柔弱,有时是另外一种强大。
这是阿父在往后的岁月之中,交给她的道理,要学会像芜草一样生活。
此一刻,沈春芜想起了盛轼。
盛轼盛轼,听来就是“盛世”。
为他取这个名字的人,定是寄予了他很大的厚望,盼望他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