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倒是十分清楚,其实城门口的告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老客的话中存在不少谬误。许多百姓对朝廷告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有时就连“其一”也都理解得不正确,这倒不是说百姓蠢,只因为他们见识有限,自小也没学过什么大道理。
如果百姓们能自己看得懂告示而不需要他人转述,他们能拥有稳定的获得讯息的渠道,他们能有机会学一学很多其实不难的道理,他们就不会时常听风就是雨了。
但有时错了错了,也能有好的结果。孙娘子母女不就收到赔偿了吗?
单说告示上强制守寡、逼死寡妇的现象,其实这种情况最为严重的,是在那种宗族力量非常强大的地方,尤其是一个姓氏聚居的,有时候所有人都是“共犯”,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带着捕快打过去,宗族里的年轻人能扛着锄头打回来。当然,要是官府发了狠整治乱象,直接与当地武官申请,靠着军队肯定能把他们铁血镇压了。
想不流一滴血就把一个新政策推行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不在意效率,用水滴石穿的功夫,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想法。
比如说……
宋书生陡然一惊,视线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摆着他改编好的戏本。
比如说……用这种通俗的必然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杂戏?
这也在那位太夫人的意料之中吗?
第60章
心里既存了怀疑,宋书生下次上安信侯府找詹木舒时,就忍不住试探了一二。
他的试探通常不会流于表面。如果流于表面了,那说明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而这次确实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于传记的态度,因此宋书生的试探非常隐晦且自然。
他甚至都不用说什么,只需在刚刚完成改编的那一折杂戏中略省几笔。
哦,詹木舒写的传记已经确定被命名为《詹水香传》了。虽然需要避长者讳,但传播这个传记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帮姑母找到姑父嘛,所以把姑母的大名说出来就很有必要。因此,宋书生根据传记改编而成的杂戏也暂时被命名为《詹水香逃灾记》。
詹木舒拿着戏本认真阅读时,看到宋书生省略的地方,表情果然有所变化。
宋书生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笑着问:“怎么了?是哪里没有写好吗?”
詹木舒自然猜不到宋书生是故意省略的,只说:“大体上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超出我意料得好,我虽然不像你那样精通音律,但也认得谱子,刚刚还在心里哼了几个调儿,从曲到词、从词到曲,我都挑不出毛病来呢。宋兄的才华果然叫人叹服!”
说着,詹木舒把戏本摊开放到宋书生面前,指着其中的一小节说:“唔,只这一处……喏,就是这里,传记中有很多关于前朝恶吏的描述,宋兄好像全部省略了?”
宋书生早就想好了借口:“我只是想到百姓看戏时,往往不会究其根本,我们自己知道是在写前朝恶吏,但万一百姓当成是新朝的恶吏来看了,从而骂上官府……”
詹木舒赞叹宋书生的细心:“你想得很有道理,是我疏忽了。这样,本来就是根据我姑母真实经历改编的,等把戏排出来了,在戏开演前,我们先强调下戏的来历?再强调一下我们府里要帮姑母和姑父团圆的决心?百姓应该就不会产生误解了吧!”
“那我把有关恶吏的描写都加上?我原本觉得不加也不影响什么。”宋书生故意说。
“我写传记时改过好几版,最开始那几版就没有过多描述前朝恶吏的可恶嘴脸,后来我在庄子上把传记讲给大家听时,母亲提醒我说,应该要加上的,这样就能用恶吏来衬托姑母的英勇无畏了。改成戏的话,加上后,似乎更能调动看戏者的情绪。”詹木舒道。母亲说,看戏之人总会习惯性地陪着戏里的主角一起愤怒、一起悲伤。
宋书生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心说,所以这一段果然是在太夫人提醒之下加上的。三公子詹木舒到底年纪小,哪怕文笔不错,但他没有生活的阅历,所以传记中的无数个细节果然都来自太夫人。如果没有太夫人的描述,三公子很难把恶吏的形象刻画得这么传神,叫人真想把恶吏从文字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你不觉得加上之后,我姑母的形象就更丰富了吗?”詹木舒笑着问。
宋书生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在心里说,不仅是你姑母形象丰满了,加上前朝恶吏的描述,会让刚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百姓更痛恨前朝,从而感激新朝,这其实是在向当今的这位皇上表忠心啊。太夫人真正的目的肯定是这个。
宋书生完成了试探,也拿到了答案,就心满意足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刚刚的担忧……你也得承认确实有可能发生,对吧?那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觉得可以在整部戏的最后,再加上一段唱白,大意就是前朝如何可恨,而今的新朝如何如何好。”
既然是给百姓听的戏,而百姓几乎不识字,那不如把相关唱词改得更直白些。
“行啊!”詹木舒说。
宋书生思索着太夫人推动传记出现的这一系列行为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大姑姐夫妻团聚,这只是明面上的,她肯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改编成杂戏后,这个戏能不能在民间彻底推广开,能不能让百姓自发去追戏,主要是看情节够不够吸引人。而这一点肯定是没问题的,传记的内容已经足够精彩。但除了戏本身,还需要考虑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官府不能去禁这个戏。最好官府不仅没有禁,还帮着大力推广,那么再配上这个戏的情节出众,它绝对会迅速传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