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下去。”嘴里塞满了东西的家伙声音含糊的立马回答,“反正还有三天呢,谁知道发生什么,三天时间可不短,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万一要是从枪毙改成无期徒刑了呢?”
“那还不如给我一枪来个痛快的。”我苦笑了一声,抓起筷子,“好,死就死吧,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实际上我那时候的话只是说说而已,我没有想过它会变成真的,而事实证明,在那个周末,我果真被扔进地狱里去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礼拜六,我跟白一君回家了,然后,事情和我想象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发生发展开来。
我见到了他的父母,一个是事业有成的儒商,一个是温文尔雅的闺秀,该怎么说,严父慈母,这是我能够用来形容白一君家庭的唯一词汇,我能感觉到三十来年前这个家是由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人组合起来并且一直经营到如今的,不容易,严肃而且严格的男人和天真而且温存的女人是个有着很多差异的组合,不过,在对待我和白一君的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意见完全重合,完全一致,有着无懈可击的完美的统一。
然后,就是这个完美的统一,给了我平生所遭受的最大的一次屈辱。
他爸说:“只要你从我儿子面前消失,要多少钱你开口吧。”
他妈说:“别缠着他了,他是一时糊涂才会跟着你走,我儿子绝不可能是那类人。”
好冷静的口气,好尖刻的腔调,我悲哀到想笑的程度。
“我明白了。”咬紧牙关,我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微笑,然后从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站起身,“我离开他,行,没问题,不过我请你们弄明白一件事,我没缠着他不放,当初是他先缠着我不放的。问问你们的好儿子吧,但愿他能跟你们说实话。”
我已经感觉到胃部的隐隐作痛了,就是那种每逢紧张和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光临的绞痛,但我想这次多了一些酸涩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扼制的悲哀。
“我说过了,我跟小波不可能分开,爸,您遗传给我最多的就是这股倔脾气,您知道您儿子吃几碗干饭长大的,您知道我一向说话算话!”
白一君的话说得挺狠,他的眼神格外坚定,但还不够坚定到可以给我充足的勇气让我留下来继续接受屈辱,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离这个地方,我太阳穴要炸开了,我喘不上气来,让我走吧,不,让我跑吧,让我逃吧,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谁阻止我我都跟他拼了,因为再不离开我会死的,我非死不可,死在那种愚蠢的勇气招致的敌意眼光里,死在疯狂叫嚣着吞噬我所有尊严的自我厌恶中。
好像耳边有好多人在跟我说话一样,我知道这是神经性耳鸣,我想大喊一声让这些声音安静下来,但当我张开嘴,却听到了白一君抢先吼出来的言语。
“爸!我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结婚是因为什么您想过吗?!”一把抓住我发抖的指尖,白一君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的一字一顿,“您别逼我作生死抉择行吗,那对谁都不好。”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这么跟你爸说话?!难不成你还能扔下自己父母跟他走?!”这是母亲试图力挽狂澜的言辞,字字扎心,我拼命告诉自己要把这种伤害推到心门以外,却完全没料到那些话竟然成了对白一君而言最行之有效的激将法。他由握着我的手转而紧紧搂住我的肩膀,随后转身就往外走。
“胆敢迈出屋门一步,你小子就再也不是白家的人。”说着电影电视里面常见的台词,白一君的父亲在房门被重重关上之前警告,“你想想吧,你是打算堂堂正正做人,还是一辈子跟那种人藏在阴沟里混日子!”
我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硬撑着走出那个家的,胃部的绞痛蔓延到肋侧,我终于在走到楼梯口之后一下子靠到了墙上。
“怎么了?胃疼?”白一君似乎被我吓到了,“你嘴唇都白了,血糖低?要不……”
“你看,多麻烦哪。”我苦笑出声,“你回去吧,总不能真像你爸说得那样抛家舍业的跟我混日子吧,你得从阴沟里爬出去。”
“你说什么呢?”他有点急了,“我爸说的话你不用当真,他是气头上,回头我再劝劝……”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摇了摇头,“我也先回家冷静冷静,你别跟着我。”
“小波!”他拽着我,而每一点加大力道都会让我疼痛的位置愈发撕扯着难受,白一君沉默了半天,表情复杂,然后突然转身往停车场走,“先回家。”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害怕,因为白一君回过头来,用那种我从没见过的,几乎可以说是恐怖的眼神盯着我看,像是审视,又像是审问。
“你不会……要跟我分吧……”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因为这眼神让我害怕到克服了疼痛大步逃离了他的身边,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跑到路边钻进一辆出租车的,但我绝对记得他看着我离开时的表情,我知道,我把他父母施加给我的屈辱差不多全还给她了,不只是屈辱,还有我自己的悲哀与愤怒。
“你不会要跟我分吧?”“你不会要跟我分吧?!”这个问题反复侵扰着我的神经,我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正视问题的存在。
“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嗫嚅着用力按住痉挛的痛处,我在出租车后座上慢慢把身体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