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险些气了个倒仰,这群狗东西,先前答应得信誓旦旦,一有不对就立刻反水来咬他一口。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被人这么辖制过,这群人如此作为,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如今是非要设东官厅不可!
想到此,他霍然从宝座上起身,抓起身旁刘瑾手中的浮尘就要丢出去。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李东阳开口了,他眼见火候已然差不多了,可不能让皇上在大殿上发祖宗脾气,让君臣之间彻底势同水火。所以,眼看朱厚照要忍不住了,他就立刻出列开口道:“肃静!”
内阁首辅一开口,负责礼仪事的太监和锦衣力士这才如梦初醒,齐齐大喝道:“肃静!”
这声音悠扬婉转,立时就响彻金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文武官员这才回过神来,心知自己殿前失仪,犯了大罪,忙哗啦啦一齐跪下,适才还闹哄哄的大殿,转瞬之间又变得鸦雀无声。人人低垂着头,汗涔涔的手上抓着玉圭,连动也不敢动。
朱厚照此刻的心情,就如即将要炸的炮仗遭冷不丁浇了一盆冷水一样。这一口气发又发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他岂肯善罢甘休。李东阳度其脸色,心知万不可不能让他继续开口。于是,李阁老又抢先一步,难得疾言厉色地发作道:“尔等深受皇恩,个个腰金拖紫、鸣玉曳组,却不思图报,反而咆哮于大殿之上,无礼于圣躬,哪有半分良贤之相!实在是有辱斯文!”
李东阳不仅是文官之首,更是文坛领袖,德高望重,立朝多年,从来待人宽和,如此说话,还是第一次。一些文官立刻就臊得满面通红,磕头请罪。武将们也颇有些讪讪的,向朱厚照叩头认错。
这下,朱厚照这口气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了。人家都认错了,他总不能不依不饶把人全都杀了。是以,到最后,他只能罚俸了事,虽又充实了内库,但在他心底,恨不得把这些人的家都抄了。李东阳见机忙道:“万岁,东官厅之事虽有益处,但其条陈恐需再议。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若待臣下去调节之后再议吧。”
到底姜是老得辣,李东阳此言有两个意思:一是他保证会尽力下去调节,让东官厅能够试行。二是反正如今也讨论不出什么东西,再闹下去大家都不好看,不若先放一放。
此话一出,人人都屏息凝神,静听着玉阶之上的声响。半晌,朱厚照的答复方从高处传来,在缠龙楹柱中回荡:“就依李先生的办吧。”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传旨太监也暗地里抹了一把汗,他得朱厚照的示意后,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
本以为,大家都会安静如鹌鹑,迫切要下朝去压惊。谁知,异变又发生了。翰林院谢编修突兀地出列,表示近日与同僚编了一本书,希望当堂献给万岁。
朱厚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用尽他所有的修养,才没有叫谢丕马上滚蛋,而是给了他开口的机会,然后,他就收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惊喜。因为谢丕献得书不是寻常典籍,而是《功臣袭底簿》。
谢丕生得一表人才,身材修长,在金殿中不徐不急地放雷:“启禀万岁,爵位世袭本有祖宗法制。但功臣之家,子息绵延,人丁兴盛,承袭混乱之事多次发生,徒添烦扰。譬如广宁伯刘荣后裔两孙争爵之事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这说得是,广宁伯刘荣有三个儿子,长子刘湍本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但他英年早逝,还没有子嗣。其弟刘淮就继承爵位,可惜刘淮也是个短命鬼,他去世之时,自己的儿子刘瓘还年幼,本该属于刘瓘的爵位就被他的三叔刘安凭借着守卫大同的军功借袭而去。刘安死后,他的儿子刘璇就和本该袭爵的刘瓘争执不下,多次上书要求宪宗爷做主,把宪宗爷扰得烦不胜烦。在朝不少也是三朝元老,对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袭爵之争还有印象。
谢丕接着道:“为防旧事重演、僭越冒袭,臣与董玘、穆孔晖二位共同对勋臣世系严加核查,遂成此《功臣袭底簿》,特献于万岁。”
勋臣世系严加核查?!这是什么意思,各勋贵大臣一时面面相觑,心中忐忑。
朱厚照则是眼前一亮,他一招手,自有太监将书接过呈上,他略一翻了翻,却发现前几页都是空白,他不由问道:“何故如此多空缺之处?”
谢丕躬身道:“万岁恕罪,这是臣等对承袭之制,尚存疑惑,故而不敢擅自书写。”
朱厚照立刻会意道:“这有甚疑惑,太祖一朝早有典制,须以嫡长男承袭,如嫡长男事故,则由嫡孙承袭。如无嫡次子孙,方许庶长子孙承袭。不许擅自僭越。但如若继承者品行有失,则可剥夺继承之权,转让贤能者袭爵。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太祖爷不就曾经以‘罔思报国之意,亏忠违礼’罢黜开平王长子常茂郑国公的爵位,改封其次子为开国公吗?”
此言一处,朝野沸腾,武定侯郭聪当场就栽了下去。朱厚照得意洋洋,洪武爷的剑就是好用啊。
武定侯郭聪为何如此惶恐,还要从永乐年间说起。第一代武定侯是开国功臣郭英,他共有七子、八婿、诸孙数十人,但是没有一个是嫡子。长子郭镇是妾室何氏所生,郭镇娶了明太祖的女儿永嘉公主,生了一个孩子名唤郭珍。按理说这个有皇室血统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爵位继承人,但可惜郭珍患有风疾,因而郭英的次子郭铭的后代就动了心思,开始与长房争夺爵位。
郭铭本人虽然为建文帝自杀,但是永乐爷为了拉拢这一脉,并未深究,反而将郭铭之女许配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仁宗皇帝。仁宗登基之后,郭氏成了贵妃。仁宗爷虽然仁厚,但也是常人,对自己的小舅子,当然要多加照顾。于是,他居然弃长房郭珍不用,反而让二房的郭铭之子郭玹袭爵。永嘉公主岂肯善罢甘休,她和儿子郭珍一直为争夺爵位而努力。终于等到了明英宗第二次登上皇位时,他为了收买人心,让郭珍的儿子郭昌承袭武定侯。
爵位终归长房并不意味争夺战的结束,郭珍的次子郭昭为了袭爵,居然告自己的亲哥哥郭昌不孝。郭昌因此被下狱了,但是郭昭自己并不能成功袭爵,爵位反而又回到了二房郭玹之子郭聪身上。
但是,郭聪再怎么说,也是二房之子。郭氏家族的人一直不肯服他。郭昌的妻子曳氏就一直上奏,请求让郭昌的庶子郭良袭爵,但是迄今都无结果。
然而,正德爷拿出祖制,金口一开,局势立刻就逆转了。如果按照洪武爷时的典制,这个爵位应该归郭良所有啊。
只是一本书,就能够更换一个侯爵的承袭。猴军对垒时,不论是红队赢,还是蓝队赢,对朱厚照来说,都无甚影响。朝堂对垒时,也是如此。他只要听话的势力,不论是谁来当这个侯爷,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些不听话的换掉,给听话的一个机会呢?勋贵家族中内斗已然频繁,如此再给他们一点希望,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至今日起,勋贵集团便成了一盘散沙,成了皇权手中的提线木偶,不足为惧了。
谢丕看着晕厥不醒的郭聪长叹一声,这才真真正正的釜底抽薪。李越之才,真若鬼神。
第147章矮人看戏何曾见
他心道,还说不喜欢朕
然而,勋贵大臣也非愚钝之辈,不愿坐以待毙,因而纷纷提出质疑。但谢丕、董玘与穆孔晖早已做好了功课,因而对答如流。
有人说问世系有误,他们就答:“可这是根据你们家的家谱考证而出,如有疑虑,也非翰林院能裁断,而是由你家原籍或驻地的地方大员核查之后,上报中央,由吏部、兵部大臣会同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共议。如果伯爷有疑虑,那就尽管提出来,由大家共议就是了。”
有人则声称自己的爵位是某某皇帝所授,即便不符洪武爷的政令,可那也是名正言顺。他们就答:“是否如此,我等位卑言轻,不敢置喙,一切由皇上定夺。”
还有人觉得品行有失这个说法太宽泛了,他们就回答:“太祖早已定下了大明律,据此再议也就是了,总不能使蝇营狗苟高居贤能者之上,没得辱没了开国功臣的家风。”
这下哪里还有武将顾得及说东官厅之事,大臣们议论纷纷,都是开始争执什么叫“品行有失”、什么程度的“有失”会夺爵。
朱厚照早已听不耐烦,他也想一锤定音,便直接让吏部、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考证《功臣袭底簿》并再议详细章程来。这下众人当真是目瞪口呆,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局面竟然天翻地覆。勋臣之中,由始至中是嫡长子传家的倒还能泰然自若,可这毕竟是少数,祖上是旁系过继的、兄终弟及的,就不免忐忑不安。
要知道,并不是所有开国功勋的后裔都能过上好日子,根据明代的典制,朝廷每年只会给爵位继承人一家派发禄米,是否分配给族人,全凭爵位继承人做主,族人不能擅自讨要。这就导致,整个家族都要仰仗那一家子过日子。如此大的生活差距,再加上与爵位绑定的一系列尊荣、权力,同族之人为了自己,相信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坐在位置上的伯爵、侯爵拉下来。世家之所以强盛,是因在血缘联结之下的团结一致,可如今为了牟利,他们再也不是一块铁板,而是四分五裂。
就譬如武定侯郭聪,他现下看谁都觉不怀好意,满心满眼都是要把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全部剪除。与此同时,他也深深懊悔,不该同皇上作对,万一皇上记恨,要夺爵真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其他人的心理也大同小异,本来只是想多争一口饭,谁知文官集团要把他们的碗都砸了。如若再冥顽不灵,就真的只能带着一家老小寄人篱下了。中层勋贵就此萎了。
朱厚照龙心大悦的同时,又觉懊恼,他的困境虽得解,可文官却也因此明显占了上风。他第二日私下召见了谢丕、董玘与穆孔晖,试探道:“这主意,是你们谁想得?”
三人面面相觑,董玘笑道:“万岁心中早已有数,又何必问我们?”
果真是李越!朱厚照皱眉道:“那他为何从头到尾都不露面?”
谢丕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他一表态,代表得却不止他本人。”
朱厚照恍然大悟,朝野皆知,李越是他的心腹,若他一露面打得勋贵集团落花流水,他们便会把这笔帐全部记在自己身上。他就由高坐莲台,平衡两方的执棋人,变成了下场厮杀者,不利于朝局的稳定。
朱厚照眉目舒展,笑骂道:“这个家伙,成日拿名声来说事,如今有了名垂青史的机会,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穆孔晖也感叹道:“李兄之胸襟,真让人佩服。”
谢丕却十分敏锐,他道:“更难得的是,他对万岁的忠心耿耿。”
朱厚照一愣,一时心花怒放,他心道,还说不喜欢朕,如若不是因为动了心,怎会如此为朕着想!他这个人,处事极为情绪化,不高兴时能闹得人仰马翻,高兴时就能赐下金山银山,谢丕等三人立下大功,适才所言又正投了他的心意,他当即便将谢丕擢升为从六品的史官,将董玘和穆孔晖擢升为七品的编修。在翰林院中,这样的升迁速度堪比坐炮仗。董、穆二人都喜不自胜,而谢丕却想到了月池,皇上如今还是不愿让他们参与朝政,却能够将轻易将大事交托李越。他还是不相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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