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绎知从未跟人吐露过这方面的心事,但他透过虚弱无力的祝明予,仿佛看到了昨天同样无助又弱小的自身。
他把自己的内心伤口撕开,“当我发现我恨我妈妈的时候,我跟你一样陷入过这样的痛苦。”他发现吐露真心是这么困难,以至于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可是当我意识到我的妈妈并没有那么爱我时,我好受很多。”
很少会有子女天生憎恨自己的父母。父母是他们的根,是建筑楼房的地基,是他们世界观的构建者。当子女主动憎恨起父母,那便是拿刀砍了自己的根,拿锤子锤自己的地基。
这相当于将自己的人生推倒重来,体会十万分的痛苦与纠结,且场面鲜血淋漓。脱胎换骨的过程中稍有犹豫便是万劫不复。
于娟是可怜的。
她有悲惨的身世,例如家庭贫穷和重男轻女。她有悲惨的经历,被重视的哥哥考上了大学也有着体面的工作,而她只能出卖自己低廉的劳动,连老公也死于一场车祸。她可以埋怨不公埋怨世界,她有资格歇斯底里。
她活在了过去,让自己活在悲惨世界,并把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一股脑地转嫁给宁绎知。
宁绎知在内心反复咀嚼,却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承担这些不属于自己的悲伤和愤怒。只是内心反反复复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不想去承受于娟生命的因果。
如果于娟真的爱儿子,又怎么只会想把他变成一个竞争机器,又怎么会一点母亲的笑容都不给他。她给他安排的人生任务都是来源于于娟本人的遗憾和愿望。
宁绎知说:“出于道德和同情,我会尽可能地照顾我妈。可我不想牺牲我自己的人生去完成她的愿望,也不想跟她一样活在憎恨中。如果这是自私和不孝,如果这样的自私和不孝会下地狱,那我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宁绎知希望于娟振作起来,不要活在悲伤的过去,但如果本人没有求生的意志,那旁人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于娟的衣食住行,让她按时吃药,默默陪着她,其他的再也无能为力。
于娟没有那么爱儿子,宁绎知又怎么可能会那么爱母亲。
当想通这一切之后,宁绎知只觉得如释重负。
祝明予怔怔地看着他,说:“你感受到了痛苦,所以你打算远离你的妈妈是吗?”
“嗯,我试着抽离自己的情绪,把她当作一个可怜人而不是我妈来照顾,从那时候起,我的情绪缓解了很多。”宁绎知说,“想要逃离自己讨厌的人很正常,有些伤痛是永远解决不了的,那就只能试着永远不去触碰它……人要为了自己活着。”
宁绎知说完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很冷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冷血。”
“不……我觉得你是对的。”祝明予擦了擦脸上的泪,“我现在想想,我爸可能对我有爱吧,但是不多……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我呆在他身边好累,我想离他远点。”
他将玩偶重新放回书包里,然后将书包里那双刚刚收到的球鞋拿出来。
他看到这双球鞋就想到邹玉。祝康培固然有祝康培自身的问题在,但邹玉也并不无辜。他讨厌祝康培困难,讨厌邹玉还不容易?
祝明予举起鞋子,然后用力一甩,鞋盒连着鞋一同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咚地一下沉入河里。
河里泛起一道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望着平静的河面说:“我爸不能舍弃荣华富贵,但我可以,摇着尾巴扔掉尊严换来的东西我宁可不要。”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宁绎知说:“明予,我们一起逃吧。”
祝明予转过头,傻傻地看着他,“什么?”
宁绎知眼眸微动,夏夜的月亮浸在了他的眼睛里,四周草丛里传来夏虫阵阵的叮咛。
宁绎知说:“我一直在攒钱,为了有朝一日逃离这里……你跟我一起逃吧。”
祝明予几乎要以为他在表白了。他的表情是这么诚恳,在这仲夏夜里,宛如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这话又过于动听,像河道旁潺潺流动的溪桥水。
很神奇,他跟现在的宁绎知对话,像是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宁绎知在他眼中向来是耀眼的,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现在。在学校里的宁绎知被鲜花和掌声环绕,他羡慕却觉得离他好远。在溪桥镇的宁绎知伤痕累累,却如千磨万击的竹石般坚韧,学校的耀眼被托了底,祝明予看见了耀眼表象下更坚实珍贵的东西。
他觉得宁绎知离他近了些,在他可以伸出手触碰到的距离。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不心动。
祝明予缓缓点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那你走得慢一点,我怕我跟不上。”
宁绎知莞尔一笑,冲他招了招手。祝明予走了两步,重新坐回宁绎知的边上。
“河边全是蚊虫。”宁绎知微微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花露水,涂在自己手心,又慢慢给祝明予的小腿抹上。花露水有些冰凉,手掌触碰过的地方先是热热的,河风一吹,又变得有些清凉。
祝明予凝视着宁绎知认真的侧脸,觉得自己的爱意就像涨潮将要决堤的河水。
他闭上眼,聆听着近处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远处有蛙叫,再远处有村民挖螺蛳的交谈声。祝明予睁开眼,看到一只萤火虫从自己眼前飞过,他看着萤火虫黄绿色的荧光慢慢飞远,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终于感觉内心归于平静。
两条小腿很快涂完了,祝明予问他:“宁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