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是,老周爷爷说到点子上罗。”老人们口中的“姜老板”姜守岁坦率承认,爽朗笑开。“鲁老爹的北方大饼可是我吃过的烙大饼中最实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馅的、花生馅的,还有加了香葱一块儿擀的饼皮,越嚼越香呢,这一休息就那么多日,又不能硬缠着不让你们过年,实在谗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们阴阳难辨的笑声又起,老实说并不好听,甚至颇刺耳,但显然被姜守岁逗乐,难听的笑声也能笑出难得的开怀。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里“添乱”的姜守岁不明就里地抬头,循着在场四位老人的视线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袭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翘起,悄悄吁出一口气。
终于啊终于,她等到想见的人了。
这座四合院内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长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爷爷,再来是耳顺之年的鲁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刚满六十的春肆大爹,她与老人们之所以相识,一开始确实是北方烙大饼牵的线。
前些时候,老人们推着小摊车沿街叫卖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试成主顾,后来还让他们在酒坊的铺头旁固定位子摆摊。
再后来,她得知老周爷爷卧病在床需长期调养,她就靠着三大瓮秘密配方的药酒让老人家得以下榻,虽然得拄着拐杖、也没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较以前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却能靠自个儿慢步挪到院子里晒晒日阳吹吹风,与以往相较实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内的老人们很快便对她卸下心防,某次闲聊间,饮了点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经意脱口而出,把四人从前是宫中太监等等之事全盘托出。
不论是外貌、须发或嗓音,姜守岁早早就察觉到老人们与寻常男子有异。
她有猜出他们的身分,但她万万没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饼的鲁清田会是路望舒在宫中的师父,而且这座四合院还是当初路望舒为老人们置办的。
这不是缘分的话,如何才称得上有缘?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铁牌留下,她还故意耍赖,以为他或许会允她继续持有,方便她进宫寻他,结果是她脸皮太厚、想多了,那拢着铁牌的络子被他粗鲁扯下。
她没办法再进宫找他,他也未曾再访一段香,私心想再见他一面,她便时不时往四合院跑,与老人们拉近距离。
颊面微烫,她心里笑叹,自己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守到他来。
适才听到话语声和笑声,脑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际用眼睛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这一辈子都别想融进的。
半开放的灶间没有门扉,那扇大方窗亦无窗板遮掩,虽隔着一小段距离,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间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么。
鲁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擀面台旁,两臂无奈般支在腰后,像被气笑了正在教训谁,后者则拉来一张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练地生火。
至于那个万万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着一根擀面棍儿,发上、脸上、襟口和围裙好几处都弄得白扑扑,发丝有些蓬乱,模样有些惨,但那一双眼睛太过明亮。
七十岁的老人今亦出来晒日阳,就坐在灶间外的廊下石阶,拐杖搁一旁,膝上摊着一只小圆筛,边跟灶间里的人闲聊边剥着晒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为仅三位老人在家,一进到四合院内就瞧见向来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样坐在廊下,正在处理杀好的一只鸡,他最先察觉到他的到来,抓着鸡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间不知该做什么。
老周最先回神过来,略紧张笑道:“竟是督公大人来访,贵客贵客啊!快请屋里坐,快请进!”
老人颤巍巍抓来拐杖想起身迎贵客,有道秀气灵动的身影忽地从他的背后掠到前方来,
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儿家嗓音跟着荡开——
“你来啦。”
短短三个字不是询问更无惊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谁等了他许久,就赌他迟早会出现。
路望舒注视着盈盈来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请君入瓮之感。
眼前这张笑颜太无芥蒂、太过灿烂,他的五脏六腑彷佛遭到重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再次兴起……
绝对绝对,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坠落……
*
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头一回留客用膳,一留还留了两位。
虽说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岁下来一同吃顿饭,偏偏督公大人就没打算离开,他就赖着,不管气氛多紧绷,反正他不觉尴尬,那尴尬的自然是别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岁莫属。
四个宫中出来的老人见她对待路望舒的态度如此随兴熟稔,无不讶然,但寻不到机会问个仔细,当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这一顿午饭主食是北方烙大饼,配菜颇丰富,有干姜烧全鸡、酱牛肉,有醋溜云耳、辣炒百菇,再来一锅热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岁带来的两绰子佳酿,一桌好酒好菜本该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结果整顿饭从头到尾仅有姜守岁的说笑声,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劝酒的活儿都给包揽了,才令同桌的老人们和督公大人没有各自僵持。
用完饭,帮忙收拾妥当,姜守岁当着众人的面忽然扬笑一问:“我要回去了,酒坊离这儿不远,督公可愿送我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