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间贴满厚纸防风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刚开始的几日昏昏沉沉,后来他神识稍定,每日传进耳中的皆是呼疼呻吟之声,来自左右其他小屋内的受阉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样,他亲尝过那种痛苦,当时是如何度过这一百天,记忆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识不愿回想,而清晰则是被这些终日呼痛声逼得不得不记起。
上一次他能活着离开小屋,是他够顽强。这一次能活下来,凭的绝非是顽强,而是天意。
老天让他重生,给了他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难测啊,但在人心上头,他占了先机。
关在小屋中静养时,清醒时候他琢磨过许多事,一开始对于“又得入宫”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过紧急,他是俎上肉,根本无法细思,本能驱使便说出那样的言咒施术,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们替他松绑,其结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监”,除非诈死脱逃,不然唯有进宫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脱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处?瘦小身躯要以何为生?
此时盛朝国内虽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积弱甚久,在帝都欲讨口饭吃都得费一番心力,何况离了这天子脚下,外头形势对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来说,只会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宫倒是最好的一途。
虽然又得从“童监”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宫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生活在里边的人们,不论贵贱,他早已通晓各方门道。
上一世,他费尽心力、万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揽权,得帝王重用,这条道想来会好走甚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不仅知晓未来之事,那些将影响朝野内外的人事物,他亦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赢家,非他莫属。
记取上一世的教训,他不会再给太后一党暗算的机会,对于清流一派的攻击,他更知如何趋吉避凶,然后待他在宫中站稳脚跟,能代管天子亲兵了,到那时他便有本事护姑娘家周全。
姜守岁……记得自己长她八岁,算来此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娃儿。
想见她,想试着与她在一块儿,成为彼此心中的那个人。
他真真是输了,不是现在才认输,在上一世就已然认了。
即便是个“不全人”,内在扭曲加叠,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阴狠,仍敌不过那一抹明媚的情动、那一丝焦躁的蜜味,还有那一再想去亲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军闯入院落之前,他想着明儿个得空要去寻她,那时的他其实还没完全看清内心,尚有踌躇。
尔后他面临的是乱刀落下,人头落地,当飘渺的神识回顾生前种种,才意会出当时实已对姑娘家起心动情。
欲见不得见,宛若冰炭置我肠,但这一世若要再续缘分,唯有将局势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长大,等卿再来。
*
话说天道无常,那是真。
毕竟天道若按赏善罚恶的常规,凭他路望舒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死后不坠十八层阿鼻地狱已说不过去,竟还给了他一次重生机会,这根本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所以绝对是无常无误。
再说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稳抓先机,善用所知所学,既然心中已有定见,路望舒在还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小屋里静养时,已开始耙梳脑中所记得之事。
屋中无纸笔可用,一切全凭他绝佳的记忆力,往脑海深处抽丝剥茧,先将几件要事发生的时日拉提出来,再依序细思琢磨。
上一世他尽管从鲁清田那儿习得摄魂术,亦得知那百字心诀,但实际上仅用过一回,目的是为了从掌权多年的太后甄氏手中取回传国玉玺。
当时弘定帝已满十五,甄太后受朝中各方压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龙椅后的垂帘,令帝亲政,但她后来却用了各种借口,迟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而弘定帝虽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讲究的孝道压着,当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过那么一回摄魂术,让甄太后当着三位顾命大臣之面,乖乖将玉玺交出,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当时虽不若鲁清田诱杀东宫太子后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损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后又养了三个月才痊癒。
他内心清楚,这一门奇术若无内力自保,一发动便是“伤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局。
鲁清田与他皆因内力不足才遭反噬,这一次他对刀子匠们连连施术,呕血难止算是轻的了,至少重生的这条命还给他留着。
所以必须将内功拾回来再练。
摄魂术的百字心诀正是练气之法,他从眼下练起,日日精进,即便内力不能练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内家高手那样深不可测,也需得强到在施术后足可自保。
按内廷之规,新入宫的童监们在半年后需由内官监的侍人重新检验阉割处,且还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规定。
所谓的“修”,就是怕小太监们阉割未净,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査,如有突肉长出,就必须再以手术修割。
此次再入宫,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躯入宫当差,他想,这一门摄魂奇术必然有许多时候要派上用场,保他过关。
天道无常,天道酬勤。
他在这无常中辛勤多年,再次从宫中最底层爬起,所以这天道啊……最终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记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对重生后的一切感到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