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呼吸吐纳,头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牢,这时已来到锦衣卫宫外处的后院,此处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单独关押在这儿。
未料戒备森严的后院竟有人敢闯!
“吵吵闹闹的,怎么回事?”不等督公问话,赵岩已先厉声斥问一干轮班看守的属下。
几位年轻锦衣卫惊见两位上峰到来,纷纷单膝跪地,赶紧上报——
“禀告大人,是定王爷命人送酒,一车子共三十罐佳酿。约莫半个时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来知会过,说是这次咱们锦衣卫西出硕纥、揪出左相通敌欲谋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劳,王爷他老人家着实高兴,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买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计送来。”
另一名锦衣卫接续道:“替咱们宫外处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从后院小门这儿进出,酒坊也把载酒的驴板车拉来这儿了,可、可督公有令,这几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窥伺逗留,所以小的没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车,要赶人走,他们却揪着定王爷的名号不肯走。”
再一名锦衣卫补充道:“定王爷顶着皇叔身分,交友广阔,还曾多次帮咱们锦衣卫说话,这会儿王爷让人送酒来,属下们若使出强硬手段硬把人赶走,那、那似乎扫了王爷脸面,然后酒坊的人也说,说是那头把银钱都收足了,这头若不把三十坛好酒送到,那是要毁他们一段香酒坊的商誉,所以正在后门外僵持着……”
听到“一段香酒坊”几个字,路望舒心头微悸,下意识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后院小门,两名锦衣卫即使挡在那儿,也没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姑娘家。
就算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动心弦,至极。
女子的青丝三分组起七分轻散,更显秀发丰润,绘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根垂穗小银簪,银穗子随着那颗小脑袋瓜的动作轻晃,在冬阳下闪烁光芒,而轻散的柔丝静谧谧荡过她的肩背,柔软发尾就垂在纤腰后……这入眼的一切,灵动到彷佛心都要随之飞扬。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颗心,在瞥见那一抹女子身影时,已然飞扬。
求督公饶命
当那女子转过身来,鹅蛋脸上五官明晰,与他记忆中的容颜重叠一起,在这瞬间,路望舒忽地记起自己为何会感到百无聊赖,好似活着就仅是活着,都快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原来是因这十六年来,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寻不到她。
自他在宫中立定脚跟,有了可用的人马,他一开始便遣手下探听关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确实有这家酒坊,位置也没变,他忐忑的内心多少受到安抚。
然年复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烧得他彷佛连呼吸都觉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开始打探她、寻找她。
他等着她那么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无果。
据上一世所知,她是弃婴,被高龄八十岁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养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来并非难事。
岂料是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们多有耳闻,却没谁能确切地说出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还是山谷?
他曾乔装寻常百姓亲访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柜和伙计攀谈套话,问出酒坊的大东家兼酿酒大师确实是位高龄老师父,如今这位大东家老师父已然不管事,酿酒的活儿就交给其他师父,铺头生意亦都托给老掌柜照看。
当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问得巧妙,却明显察觉一段香的老掌柜和伙计们戒心顿生,已难再套出什么来。
既然问不到线索,那就暗中尾随。
对方不愿透露清泉谷所在,不愿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酿酒师父和伙计们实有不少来自清泉谷,他让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总会等到有人离开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来,届时跟踪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来走。
找寻她的这三年间,从锦衣卫前后派出五批人马,每一拨人马皆锻羽而归。
一切是那样古怪诡谲,当他的人暗中追着一段香酒坊的人离开帝都,一路往西边去,开始都是顺利无碍的。
但每次当追踪的锦衣卫马队进到某处山区,总会遇到漫天大雾,雾气之浓重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更遑论跟踪和寻路。
然后当浓白大雾散去,所有痕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儿?往哪个方向离去?又是如何消失彻底?
成谜。
也许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门遁甲之术,毕竟一个酒坊都能整出机关暗道令他接连中招,何况是他们的老巢。
说实话,他曾想下狠手逮来一段香的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大牢细细审问,他想,依着锦衣卫炮制人的手段从头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细……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一段香的人多来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视之人,他怎么动?
他这心态叫“投鼠忌器”呢?还是“爱屋及乌”?
光想着都忍不住脸红,然后就气恨起来,气她把他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狈,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还有一事,他从未对自己坦承,直到现下感觉涌上,才有办法直面那股子慌惧——他其实很怕,怕因为他的重生促使许多事提前发生或改变轨迹,许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样,而最终他的命中根本不会有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