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缸子何时停顿,亦摸不清已过去多久时候,顶端突然“啵”地一响,酒缸盖子被骤然揭开。
管不得姿态是否狼狈,他想也未想蓄力窜出!
情势浑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挣脱囚困就一滚再滚倒在某处墙角,虽匍匐在地一时间难以立起,亦颇有负隅顽抗的意味,一双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敌……敌人吗?
入眼的景象与他所想的差别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显是处在一处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坛摆满四面墙上的条架,一个个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则齐整排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宽敞,那个装着他滚落下来的大陶缸就横躺在那儿,离它不到两步之距的地方蹲踞着一名年轻女子,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边。
她们定定望着他,两双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间窜出陶缸之举惊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个眨眼,瞳仁儿滴溜溜的。“……姨姨,偷咱们酒喝的,是他吗?姨姨开了机关要逮偷儿,然后他、他掉进大缸里滚下来了。”
她奶声奶气,以为自个儿说的是悄悄话,实则非也。
姜守岁也回过神般一个眨眼,眸底幽光轻掠,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地说着“悄悄话”,答道:“姨和小苗儿确实逮到一条大鱼,但这条大鱼是不是来偷酒喝的,还得再瞧瞧呀。”
“大鱼吗?”小小姑娘元苗苗歪着可爱的脑袋瓜儿,嘟嘟的小嘴抿着自个儿的一根食指,望着角落那人,忽地叹了口气。“可他不是大鱼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适当不过的形容,于是小脸蛋漾起笑。“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还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儿觉着他比姨还要好看吗?”姜守岁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认真评估着,最终头郑重一点,认同女娃儿的评语。“嗯,小苗儿说得没错,人家确实长得很好看,眼睛是漂亮的凤眼,眼尾一挑比什么都撩人,搭上两道英挺的剑眉,眉目间显得柔中带刚、刚中透柔,实耐人欣赏得很,欸欸,好吧,总归人比人能气死人,不想被气死,姨这回就乖乖认输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没有他好看,但苗儿最喜欢的还是姨姨。”
她笑了,摸摸孩子的头。“乖宝儿。”
这一边,路望舒却是眼角直抽,心头火骤窜。
上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说他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的人,坟头上的草早都生到天边去了,眼前这女娃儿莫非没半点眼力劲儿,感受不到他凌厉的注视和杀意吗?竟隔着几步之距冲他咧嘴笑开?
还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视着他便也罢了,还论起他的长相!
混帐!真不惧他吗?
为何不惧?
他随便一个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员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凭什么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正摆出一副狠戾的面孔,双目寒光迸发,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却未察觉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无端浓烈的酒气,已消磨了他脸上、身上所有的锐利?
那现下的他……是何种神态?
他一掌撑地试图站起,尚未将身躯打直,腿一软又单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响起——
“你嗅入的是『闻香坠』的酒气,小店酿的这款酒光凭酒香都能醉人,所谓『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过十息,最后还能自个儿窜出来,实在挺出人意料。”略顿,似带轻叹。“不过还是奉劝督公别逞强,都站不稳了,若真跌倒受伤那可不好。”
她称呼他“督公”!
这女子知晓他的身分!
路望舒颈后一凉,老实说已许久未有这种感觉,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无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晕眩感越来越严重,最终意识模糊,颀长身躯蓦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没有趴倒在地。
有谁过来撑住他,那人靠得极近,轻柔的布料、软软的肩头、软软的颈窝……散出好闻的甜香,似染了酒气的花……
不对!不对……这肩头和颈窝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还能是谁?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须拿刀轻轻往他颈项一划,一切便灰飞烟灭。
没想到,他路望舒会把命抵在这儿,被一个彷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给了结。
在完全丧失意识之前,躯体最后的感觉是浑然一震,因那属于女子的绵软气息扑面而来,着实离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
他身在何处?
为何会醒在这样一个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记起来了,记起自己的恶梦和率性出宫,记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访,亦记起后来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个陷阱。
而他,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当朝权宦……竟还活着?
诡谲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气影响,他彻底昏迷了却似乎睡得很好,这种坠进黑甜乡深眠、醒来后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饱足感”,已好长一段时候不曾来访。
他太习惯失眠,即使能够睡去,也太常受恶梦折腾,如今这一觉睡得他不禁怔愣,想着他出宫未归都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底下人都不知乱成何样,但脑子里想归想,一时之间却不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