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东西留着吧。”他语调彷佛漫不经心。“本督什么都不缺,唯缺姜老板一人。”
姜守岁气息陡乱,启唇无语,心已然守不住,感觉意志也要被攻陷。
路望舒没等她回应,低声又道:“上一世对你,我确实做错了,尤其还挑了那十多名男子推给你去选,那时绝非想折辱你、欺负你,而是自以为那样做能保你一生幸福安康,我……我其实很想要你,但要不起、不敢要……”
他目光很深,神情无比认真,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腕间,定是察觉她的脉动变得急促,他徐徐牵动了唇角——
“你说要跟我后会无期,那时候我就后悔了,只是蠢到还没想通。后来明白过来,想着天一亮就要来一段香寻你,当晚宫中便出事,我身边信任之人遭太后一党所利用,甄栩率兵入宫畅行无阻,与皇城禁卫军早有合谋,我被乱刀斩杀在宫中的院落内,即是你曾持通行铁牌入宫见到我的那座院子里。”
这是他首次对她提及宫变那一晚他发生何事。
听到“乱刀斩杀”四字,姜守岁的瞳仁儿跟着一紧,身子微微瑟缩。
路望舒仍是浅浅勾唇,又道:“所以在上一世我早已认输,输得彻底,被那些持刀砍杀过来的人喊作肮脏阉宦、没卵蛋的臭阉狗的那个人,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和矜持,满心想着那个要与他后会无期的女子——”
“若然能再见,不再裹足不前,他会好好道歉,会求着女子跟自个儿要好,他会把一切都献给那女子,包括那一具被阉割过、残缺难看的躯体,都要一并献给她。”
*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声声呼唤终于成功钻进她耳朵里,姜守岁打了个机灵,如纸鸢迎风乱飞的神智倏地扯回脑袋瓜里。
“姜姊你这是怎么啦?”边赶着驴车,少年张圆眼睛、扭着两条粗眉,嘴巴还微微张开,表情看起来较寻常时候更憨三分。
姜守岁与他并肩坐在前座车板上,反问:“我这是怎么啦?”
大志道:“你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没来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没魂儿似,喊都喊不应,怪吓人啊。”
姜守岁揉揉脸、抓抓耳朵,叹气。“……哪里是没来由。”
前天夜里,在听过督公大人的表白后,她这时而叹气、时而偷笑的症状就犯上了。
他对她说了很多,说他绝非为了方便才想与她在一块儿。
他还跟她认错,说她当时被他气哭、跑走了,他其实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决心要来寻她,只是阴错阳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伤,徒留怅惘,之后历经几世记忆的回溯,看开了与他宛若恒年不尽的牵扯纠缠,她决心放下,他却说,会把一切都献给她。
原来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实如情浪滔滔,终逼得他再难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惭形秽,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恶卑微,他对她完全妥协,所有的面貌皆愿在她面前展现。
那一个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从心口到四肢百骸、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通体发麻。
她晕乎乎地试图整理思绪,话还没能送到嘴边,他好像觉得该说的都说出,要表达的已尽数表达,他任务达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对她低柔又道——
“今夜来寻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抛下这一句,拇指又拿了挙她的手才放掉,随即转身离开。
杵在枝栖峋嶙的老梅树下,她揪紧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轻裘,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样傻傻立过中宵、迎来破晓。
后来她就想,他说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应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会善罢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脸揉耳朵,姜守岁只觉自身危矣。
以为看破红尘,结果是有情皆孽,他终于朝自己迎来,她才看清内心那座无形堡垒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紧张,忙道:“别再揉啦!都揉得红通通,方才在侥窑厂那儿,朱师父还偷偷问咱,问你今儿个出门前是不是饮酒了,咱很难答话耶,说是那不对,说不是还得被追问。”
近日来,一段香酒坊拜督公大人天天送礼上门之举,引来几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单,毕竟开店就为了做生意,既然有银钱可赚,姜守岁觉得不赚白不赚,并不纠结大单是如何到手,她只管将自家的酒酿好顾好,一分钱一分货,好口碑自会相传。
生意较以往兴隆,出货所需的酒坛、酒瓮更加少不了,而自家存货已见不足,正所谓“开罐香百里、洗瓮醉千家”,装酒的容器亦是影响酿酒风味的环节之一,所以姜守岁今儿个才会出城访一趟烧窑厂,除下单订制新坛新瓮,也好好拜会了几位与老太公颇有交情的老师父们。
烧窑厂位在帝都西郊不远,赶着驴车出城约莫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她带着大志一早出发,烧窑厂的老师父们留他们下来用午饭,此时回程天色仍清亮亮,还不到傍晚时候。
这一边,大志继续道:“姜姊,你要是有烦心事,那、那就吃顿饱餐,把肚皮撑得鼓鼓,自然心不烦了。如果还烦,就倒头睡上一顿饱觉,如果依旧烦,那、那就再睡一顿啊,要不然,就去找那个让你很烦的人,大声冲着对方说话,说完了就会舒服的。”略顿,语气变迟疑,“……姊,你烦的不是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