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见到她的这一刻,死死压在心底的惧怕忽地如烟飘散,胸中像要炸开似,有说不出的……说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着后门不让人越雷池一步的两名锦衣卫惊察路望舒来到身后,忙抱拳作揖退至一边。然后在觑见督公大人脸色不太对劲儿时,负责守门的两人迅速觑向其他同僚无言询问着,但没谁知道发生何事,就连副指挥使大人也微摇了摇头,一头雾水。
后门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驴子、两袖缠好绑手,一副准备卸货的态势。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名长相憨直的少年伙计,十四、五岁模样,个儿不高但身板挺结实。
憨直少年见挡着后门不给进的守卫好不容易退开,以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爷的名号终于搞定对方,想也未想便从大板车上抱下一只酒罅,这时却见一道硕长身影从里边跨出,紫袍公服金鱼袋,少年平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望见。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阎王本尊……唔!”少年口没遮拦,抬眼一见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着的浑号竟冲口而出,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会到自己说出什么,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个儿的嘴。
少年两手一捂嘴,抱在怀里的酒坛子直接落地,“砰磅”一响,陶坛应声破碎,酒汁喷溅,溅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拥一片淋漓。
“大胆!”赵岩怒斥一声,随即十来名锦衣卫冲出来,团团将女子、少年伙计和板车都给围住,连拉车的毛驴也没放过,配在腰间的银刀亦都出鞘。
少年当场被吓怔,浑身直挺挺定住,离他最近的一名锦衣卫正欲抬脚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动——日跟着一块儿来送酒的姜守岁扑来拽人,拽着自家小伙计立时跪倒。
她一手压住少年的后脑杓,两人额头皆紧紧抵着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头礼了。
“求督公大人饶命!”
见到她匍匐在自己脚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湿且散着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内心的冲击难以言喻,接着听到她因求饶而颤挂的嗓音,他气息陡凝,面上好似无动于衷,其实那一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
终于等来这一世与她相会,但她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与他交会时,明显受到惊吓,下一瞬便敛眉错开了眼,不敢再瞧向他这边来。
她流露出来的表情与帝都百姓们见到他时的模样并无二致。
他们都是惧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对他……或者说,在对付他时,她那没脸没皮没底线般的自来熟模样儿,竟然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没见过世面,忽见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脚,还请督公大人原谅。”说完,她略抬高头再次触地,结实又磕了一记响头。
见督公大人抿唇不语,两眼直勾勾注视着跪伏在脚边的女子,赵岩与一干揄刀在手的锦衣卫不禁感到纳闷。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乍见一束光,寻着光走来,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见,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坠,什么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头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终于掀动,话一吐出,路望舒才觉喉间又干又涩。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连着又来两记磕头,偏不抬头。
“把头抬起来。”语气隐隐紧绷。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还是一样的话,头磕得更响。
“本督说了,把头抬起来!”话中力度陡沉,满满威压。
“求督公大人饶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强将女子的脸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间粗嘎,被无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咙一般。眼前,那张鹅蛋脸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双眸却一直紧闭着。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渗出润意,加上她额心磕头都已磕出伤来……路望舒齿关一紧,内心百般滋味却作不得声。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锦衣卫紧了紧手中握刀才想张声斥喝,立时挨上赵岩横扫过来的一记厉目。
算那名锦衣卫还有点儿眼色,马上闭紧嘴巴,而其他几人见状便也晓得该怎么做,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不用做,且看看他们家督公大人想怎么做。
然后,结果——
咦?
呃?
等等!
这是……
是怎样啊?
众目睽睽之下,也许还众所期盼着,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开姑娘家的秀颚后,他倏地起身调头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后门外不理,滚滚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将过来!
“大人,所以督公这、这使的是哪门子招数?何意啊?”年轻锦衣卫们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转向副指挥使赵岩。
“胆敢冒犯督公,咱们是该给对方一个教训,只是一个姑娘家跟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少年,该如何发落?下手轻重如何拿捏?总得有个说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属下瞧着,督公他老人家该不会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这个吧?”某个已还刀入鞘的锦衣卫翘起一根小拇指摇了摇,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问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还是此刻匍匐在地的这一名女子?
赵岩自然明白属下的意思,说实话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测的,但猜归猜、想归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