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黄金狮鹫在半空抛下去后,伊恩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变矮了许多,人类的意识一开始难以操控着完全陌生的兽类身体,故而走起路来跌跌撞撞,顺拐了无数次。
他看到坐在河边的小塞德里克,就忍不住想凑近,哪里想到被小塞德里克发现后,会被玩成这般凌乱的样态。
“小羊,你能一直陪伴着我吗?”
河水潺潺地流淌着,不断抚平河床上石头的棱角。驯鹿饮饱水后,踱着优雅的步伐去水草最丰饶的地方,静静享受着独处的时光。葱茏的柏树林深处时不时传来鸱鸮和斑鸠空灵的叫声。
正在自闭的伊恩听到小塞德里克的央求,看到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惝恍,他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所遇到的塞德里克,只不过是和母亲漂泊在边境,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孩子。被母亲留在河边的他,除了驯鹿,没有任何可以亲近的玩伴,还要时刻警惕豺狼野兽的袭击,想必心中一定忍受着莫大的孤独和恐慌。
刚才的那点羞怯烟消云散,他抬起头,用短短的吻部蹭着小塞德里克的手,表示无声的同意。
“小羊,你真好……”小塞德里克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伊恩温暖的身体里,将小羊的温度记在心底深处。
他太累了。
“库布鲁萨达——”
树林里穿来母亲的呼唤,惊醒了小塞德里克。
他回应着母亲,低头却发现怀里空无一物。
小羊走了。
“怎么了,看起来像丢了什么东西?”母亲把猎来的山鸡野兔扔在草地上,下河搓洗着被血弄脏的手,准备生火烤肉。
小塞德里克沉默地摇摇头,只是看着那片邃密的柏树林,仿佛曾有个云朵般的白色身影在林间跳跃。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失去。
……
这是煤气灯刚刚照亮城市夜晚的那段时间,昏暗的灯光所能勉强维持的安全感在主干道的尽头彻底消失。那些灯光无法进入的边缘街区,本是那些因市中心大兴土木而被驱赶的穷苦人的安置所,在没有治安的维护下,很快便沦落为三教九流聚集地,脏乱的街道上随时都能遇见强盗、黑商、皮条客等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犯罪分子。街区的东南角塞满了用布幔和破木块搭建成的简陋棚屋,像是城市地表生出的脓疮。
其中一个棚屋里传来了男人恶浊的辱骂和殴打声,间或伴随着女人痛苦的呻吟。
小塞德里克躲在黑暗之中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水。
伊恩穿过棚屋的木板墙,看到的就是这番令人心碎的景象。
在母亲呼唤小塞德里克的时候,他再一次飘到了云端,以各种各样的形态跟随在这对母子身旁。他时而是小塞德里克射中的野兔,又被心软地包好伤口放走;时而是小塞德里克为母亲采的一束野百合,哪怕花瓣干枯也被细心地做成香囊;时而是落在鹿角上的小鸟,提醒着他们前路有骑兵造访。更多的时候,他则是以一种透明的介质存在,旁观着他们背井离乡的不幸遭遇。
伊恩从背后环抱住小塞德里克。
他长大了不少,已经初显出生身父亲的英俊样貌和强健体魄。
“姆妈……”小塞德里克呢喃着。
伊恩心如刀绞地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哪怕知道这只是梦境,但是他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他贴近小塞德里克的耳朵,为他唱起记忆深处的歌谣:
“群星悄悄,梦也飘摇,我的宝贝快睡着……”
不知小塞德里克是否感受到了伊恩的存在和安抚,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伊恩拿开手时,发现小塞德里克已经闭眼睡着了。
但是当他想要抽身离开时,另一只手的小拇指被小塞德里克紧紧勾住不放。
“姆妈……”
外头的响动还未结束,伊恩回到小塞德里克身边,抹平他紧皱的眉头。
难怪长大后的塞德里克会少年老成,但这种成熟未免来得太过痛苦了。
伊恩捏了捏小塞德里克的脸颊,彻夜陪他到天明。
等第二天的晨曦透过木缝洒在小塞德里克身上,他睁开眼睛,看到帘子后的母亲正在烧水洗浴。
小塞德里克摸了摸耳朵,低唤了一声:
“姆妈。”
当一簇红光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之上时,这座城镇的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尚不知死亡的灾厄即将临头。群星早已慌不择路地抛弃了黑夜将自己隐匿起来。纯黑色的夜仿佛被最锋利的手术刀切破了动脉,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邪恶的彗星如火雾一样伸出地狱之手,挥舞着天神般的重锤将山川河岳砸成齑粉。
伊恩提着裙子奔跑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不断侧身躲闪着混着血与尘埃的坍塌石块。瓦砾堆积如山,从颓圮的房屋间隙里能看到一张张了无生息却保持着安详睡意的面孔。这是一场没有哀嚎、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的献祭仪式,万物皆成了那颗不详彗星疾驰而过的燃料,猩红的血光仍睁着痴愚恶毒的眼睛高悬于天穹,垂涎地注视着一抹洁白的身影穿梭在断壁残垣中,在遍地的生灵涂炭显得那么干净、脆弱,像是一朵开在荒秽里的花,多吹一口气就会消散。
就连风也不敢多惊扰到他,万籁俱寂的偌大废墟中只有伊恩奔跑时的喘息声。每喘一次,硕大的红色眼睛就会兴奋地眨一下,这混杂着泪与汗珠的急促喘声取悦到了祂。
伊恩艰难地朝着废墟中心的低洼处前行,在一次次因障碍物的阻塞被迫更改路线后,终于看到站在遗弃之地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