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车上的两名男子并不知百姓们正睁着一双双星星眼探头望着他们,当中一人将一条腿搭在坐台上,姿势豪放地吃着葡萄。另外一人则闭目端坐。
吃葡萄的叫做林载,世家林氏的长子,在宫城中担任禁卫长。而与他同乘的男子,身着一身凝夜紫的长衫,衣摆处用蚕丝绣了一条隐约可见的蛟龙。他正在闭目养神,木簪束发,剑眉舒朗,鼻挺唇薄,右侧的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痣。双瞳未现,已是举世无双的容颜。
“赵臻。”林载嚼一颗葡萄,既不吐籽也不吐皮:“约莫还有一刻就到陆家了,听闻陆忧那小子清高得很,你真能将他收于麾下?”
赵臻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所谓星眸当如是:“此行不会太顺利,但不是因为陆忧。真正难缠的恐怕是陆家的家主陆珏。陆家在虹州的基业,若无陆忧,便如大厦断梁,摇摇欲坠。陆珏嫉妒他这个侄子不假,但他也知道,陆忧留在虹州有大用处,所以不会轻易放人。”
林载笑了笑:“陆家能出陆珩这么一号人物,算是祖坟冒烟,不知陆忧作为他的儿子,能否继承一些风采啊。”
赵臻不再说话,他又闭上了眼睛。
林载喋喋不休:“你啊,为了陛下真是尽心尽力。你老实说,你这般为了陛下奔波,是否因为对周怀淑还有情。”
赵臻面无表情:“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吗?竟敢直呼太后娘娘的名讳。”
“哎呀!”林载坐近赵臻一些:“你跟兄弟说实话,你这些年不近女色,难道不是因为对周怀淑念念不忘?毕竟你俩当年有过婚约嘛,可以理解的。”
赵臻冷冷道:“太后。”
“行行行。太后。太后。”
林载套不出赵臻有关男欢女爱的半点感想,心中挫败,看来老爹若想把妹妹嫁给赵臻,还是道阻且长。
赵臻此刻的内心并没有因为曾经与他有过婚约最终却嫁入皇室的太后而生出潮汐。
相反,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从幼年开始,便经常梦到她,永远都是同一个场景。
圆月高悬之下,陌生的高耸城墙上,远远的,她旋转跃动,宛若起舞,然而下一刻,无尽的鲜血就从她身上迸贱出来。
于是猩红染就他的双眸,于是她从高处跌落……
任凭他如何奔跑,如何伸手挽留,都不曾遏制她的坠势。
他从未看清她的样子,可也无法忘却她的样子……
赵臻曾经很不习惯她的存在,寻过名医,也求过巫祝,皆无办法。然而多年过去,他对这席身影竟也适应了。甚至如果太长时间不在梦中见她,他便会觉得日子有些无聊空洞。
思及此处,赵臻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小的自嘲的弧度。
陆忧从闲云阁前往正厅,听见几个院落的掌事凑在一起说闲话。
“下午要来的这位太傅大人,他的热闹你们可曾听闻?”
“什么热闹?”
“他和太后那点儿事儿啊!听说太后嫁给先帝前,同这位太傅大人有过婚约。”
“知道知道。我前两天给老爷上茶的时候,听老爷跟大公子说来着,太傅家里人……不是获罪了吗?从那之后,婚约就作废了,太后这才入了宫。”
“这么说来,太傅大人也算罪臣之后了,他这样的身份,如今却能做这么大的官儿,他和太后是不是……”
“你们说,陛下会不会不是太后和先帝的儿子,而是……”
“你们。”陆忧冷着一张脸,出声提醒这些下人:“是嫌命太长吗?”
众人听了这话,朝二公子望过去,便看到他满目苍冷,于是纷纷跪下,抖若筛糠:“小的不敢!”
下人们一再磕头,平日里二公子总是和颜悦色,很少为难他们这些下人,今日却说了如此重话,看来这些议论的确是触及利害了。
“再有下次,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
下人们于是叩头四散,陆忧心中却如压了一块大石。
他一直知道赵臻,就如同赵臻也一直知道他一般。
他们自幼就是铜镜的两面,无休无止地被世家众人做着比对。
陆忧是兰河公子,好读书,精诗赋,善清谈,笃信的是圣人雅礼。
而赵臻是蘅山妖君,通剑术,习兵法,奉刑律,倚仗的是铁血手腕。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有相似的人生经历。
都是出身贵族,都是自幼因天赋才能而受瞩目,也都是在少年时遭逢家族祸事——陆忧的父亲因先帝的猜忌而死,只能阖家远离繁华京城;而赵家,被先帝诛灭三族,唯有赵臻得上天眷顾,茍活下来。
正因如此,陆忧自认为他当比世人更明白赵臻,他的内心,不可能是平静的。在隐忍克制之下,抱负会被恨意滋养,根植于整个灵魂,肉身不死,则野心澎湃、恨意难消。
陆忧也一样,他一直在等,等京城大朝晖殿的当权者来到虹州,忏悔当年冤杀他父亲的罪行,求他回到他们身边,帮助他们实现问鼎列国的野望。
陆忧很好奇,赵臻是为谁而来,是为陛下,为太后,还是为他自己。
他更好奇,赵臻会如何“求”他。
陆忧来到正厅,伯父陆珏和堂兄陆憧已经在说话,全然没有等他的意思。
陆忧并不在乎,陆珏嫉妒父亲,也忌惮他,他一直知道。
陆珏见他来了,远远看他,冲他点了点头,而陆憧甚至只是斜眼睨了他一眼,对话始终没有因为陆忧而停止。
陆珏:“就按刚才说的办,若赵臻和林载识相,便挑几个容貌身段出挑的,送给他们玩玩,当做赔礼,我瞧着那个什么绿绮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