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瞳走了,赵臻的身体还因她一个“乖”字而僵直着。
心跳的加速让血液的潮汐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几乎是本能地对那个纤细温柔的背影抬了抬手。然而“别走”二字卡在喉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彻底消失在门的那头,赵臻端起酿葡萄,慢慢喝下去。
酸甜、清香、凉爽,回味里带一点点葡萄尚未熟透的涩味。
他害怕温暖,却第一次觉得,剑阁似乎没有那么冷。
他素来厌甜,却第一次觉得,人世间似乎也没有那么苦。
赵臻从剑阁出来后,将先前那一道泯灭人性的判处程冲的手书收了回来。
然则这道“圣旨”,说明的不仅是赵臻的手段,更是他的态度。赵臻的态度就是,他不会放过程冲,也不会放过周家。程冲之罪,罪不可赦,他赵臻就是要杀鸡儆猴,就是要用程冲震慑周家及其党羽。
廷尉监张逑是赵臻的拥趸,自然充分领会这种精神,审案之势,势如雷霆,说是牵连甚广,或需数月,但张逑到底是谦虚了。区区两月,案子审结,程冲仍处刷洗之刑,只不过不再迫其亲族食其汤肉,也不再株连无辜之人。
行刑之处定在宫门口,让百官亲眼见证这世所罕见的血腥场面。
听说那一日程冲的求饶哭嚎之声响彻宫城。
一把铁梳子,一开始溜光锃亮,行刑不久,程冲的脂肪和筋肉就填满了梳子齿与齿之间的缝隙,须得不停用清水涮洗才能保证行刑顺利。
百官之中有人呕吐不止,有人当即晕厥,有人屎尿横流。
程冲从生到死用了整整两天七个时辰。
程冲一死,之前朝中许多以上谏攻讦赵臻为乐的大臣纷纷闭嘴,有恨的,有怕的,还有个经不住事儿的宗正司的老头儿直接疯了,光着屁股在京城狂奔了三条街,一边跑一边喊别割他的肉。
诸如此类传到民间,大家初听只觉汗毛耸立,但不久之后皆作坊间笑谈。
不过程冲这案子一结,便有了些新的难题。
程冲卖官鬻爵,牵连之人不少,赵臻也借机拔除了朝中一些周家的暗桩,但这样一来,便有许多职务空缺,须得人填。
这一日,赵臻的心腹近臣们齐聚太傅府,商议下一步的人手布置。
甫一进门,满园秋海棠,绯色如霞,让众人心情疏阔不少。
“这景致,想必又是那位的手笔吧。”廷尉监张逑道。
陆忧与苏木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张逑所说的“那位”,指的是奚瞳。
几月间,同赵臻相熟的这些同僚都已知道他身边多了个女子。
这女子似是在照顾赵臻的起居,可举手投足之间又不像个丫鬟,很多时候还会口出狂言,狂到让听者心惊,让赵臻无言。
她这番做派难免引人遐思。
赵臻断绝酒色已久,但他毕竟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于是大家纷纷向跟赵臻最为亲厚的林载打听,问奚瞳是否为赵臻的宠姬,赵臻有没有纳她入府的打算,他们有没有必要对她稍加尊重一些。
林载想了半天,他也试探过赵臻许多次,问他是不是要抬举奚瞳,给她一个太傅妾室的位置,赵臻次次否认,于是奚瞳的身份变得很难定位。
“倒也不是宠姬。”林载这样说:“你们大致可以将她理解为是……赵臻的心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肝可比宠姬吓人多了。宠姬没了还有,心肝却只有一副。
于是大家有了默契,私下里称呼奚瞳,都说是“那位”,讳莫如深里透露出一些敬畏。
几人进了书房,奚瞳果真如往常一般,在赵臻身边忙碌,为他们准备茶点。
众人落座,奚瞳堂而皇之在赵臻身边坐下来。来客面面相觑,赵臻则从容饮茶。
奚瞳拿起一颗酪梨酥,悠悠吃起来,见众人端坐不动,她抬了抬手:“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气氛从方才的尴尬,瞬间转化为惨绝人寰的寂静,但很快,大家纷纷拿心吃了起来,赵臻嘴角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起吃喝是最能托举热闹的,张逑先开了口:“对了老赵……”
奚瞳闻言抬眸看赵臻,赵臻就是这点好,自己人私下相聚的时候,他不端什么位极人臣的架子,不过,怎么能叫他老赵呢……他老吗?面如冠玉,发若墨锦,他明明不老,年轻貌美得很。
张逑接着道:“我一直想问你,程冲之案的那份笺疏是你哪个门客写的,写得是真漂亮。你把他给我吧,我廷尉府就缺这样的人才。”
陆忧同林载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奚瞳,最终眼神落到赵臻身上。
“不给。”赵臻答得干脆。
“你三千门客,给我一个怎么了?抠死你算了!”张逑抱怨。
奚瞳吃完一颗酪梨酥,又拿一颗桂花糕,好像这段对话同她全无干系。
“别贫了,说说吧,官职补缺,有什么难处?”赵臻问。
程冲之罪定了后,苏木被赵臻提拔,做了太傅主簿,辅佐赵臻管理朝中事务,他开口道:“别的都好说,唯有一个,有些难办,黄门侍郎。”
赵臻垂眸,黄门侍郎是极特殊的一个官职,于宫门之内办差,是内朝和外朝沟通的枢纽。
前任的黄门侍郎是周正的远房表弟,曾在苏木举发程冲时大加阻拦,还打伤了苏木,如今程冲伏法,他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这职位就空下来了。
这个职位的填补难就难在,它足够重要,所以由新进的寒门士子担任,不能服众;而若让赵臻已经培植起来的近臣担当,周正和他的党羽必定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