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灿看到汉王的第一眼,看到她稚嫩又泛着光泽的脸庞时,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句诗文:
“翩翩童稚,
豆蔻韶龄,
煌煌泱泱,
如日在东。”
归灿很难想象,在这片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冰冷宫殿群中,这个孩子是怎么存活下来的,这张稚嫩的脸庞使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天真烂漫的妹妹,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状态却很不一样。
这样小的孩子,却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令他有种不真实的撕裂感。这一刻,他有点明白父亲这些年的忧虑从何而来了。
“座下是新任侍讲归大夫吗?”刘枢开口了,嗓音清脆又果断。
归灿俯了俯身,回道:“正是小臣。王上玉体安康。”
刘枢讥道:“本来不安康的,归卿一番讽谏,也得安康了。”
归灿瞧着刘枢健康红润的脸,哪里像是带病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知道汉王心里有点小怨气,就继续恭谨回道:“是臣驽钝,王上抱恙还来进学,拳拳之心,汉室之幸。”
他从不将这类小孩子的讥嘲放在心上,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更伶牙俐齿的妹妹呢,早就习惯了。
不等她应答,归灿便翻开了今日要讲的竹简,又扫了一眼奉常司为汉王安排的教学纲要,上写着“读凯风一篇“的字样。
“王上既然来了,便读书吧。”
本来归灿作为新任侍讲大夫,头几节课只有陪读的份,课业全都由资历老的大夫为汉王讲解才对,无奈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昭阳殿,便只能越俎代庖了。
他看着这些学案,心里有点疑惑,几日前他领到学案的时候,就心想汉王已经快十四岁了,怎么还学这九岁小儿的课业?果然如坊间传闻的,汉王愚钝不思学业么?
他说话的时候,闻喜也上前替汉王把竹简翻到该讲的那一篇,随后听归灿讲道:“王上上一回读到《诗·柏舟》一节,今日该读《诗·凯风》一节……”
才开讲一句,刘枢的脸上就出现了明显的烦躁情绪,打断他道:“这《凯风》都学了多少遍了,还用读吗?无非就是——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就这几句而已。怎么又学?!”[注]
这一下把归灿惊到了,刘枢方才读那几句,朗朗上口,句读得宜,每一处的平仄韵脚、停顿语气,都断的很对。
可不要小瞧读经一事,竹简记事没有任何标点,依汉国制定的王宫教育,王子王女在儿童时要首先学会句读和基本的词类意群,才方便以后阅览大量陌生书简,通常是五岁开蒙,先会读《孝经》,解义,七岁会读《进学解》,解义,读到九岁上,便读《诗》。
于是归灿心里纳闷,“王上已然读的这么好,为何奉常司还要如此安排课业?”
他从惊讶中回过神,试探着问道:“敢问王上可会诵?”
只见刘枢不耐烦的哗啦一下卷起竹简,脱口将一篇《凯风》滚瓜烂熟的背诵出来,也是一字不差,背完以后,以一副小孩子特有的得意又鄙夷的眼神看着归灿。
归灿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又拿一篇没有学过的《三传·齐民》请她读,刘枢接在手里,只略微圈点了片刻,便流畅的读了出来。
归灿很是诧异,这篇文章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女都未必能读得好。
“归卿可测验够了?”刘枢闲闲的觑他。
归灿被刘枢的神情弄得略微尴尬,有点难堪的说:“小臣不敢,看来……王上六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读书了吧。”
“哼。”刘枢瞪他一眼,“寡人四岁就会读!”
“……”
归灿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只得拜了一拜,道:“小臣惶恐!王上颖悟非凡,常人不及也。”
虽然窘迫,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道:“小臣方才聆听王上诵读《凯风》雅言,至于其大旨概意,可否也再请教王上一二?”
刘枢对曰:“这有何难,寡人遍览诸子解说,谓我汉室以礼治国,孝为礼之首,当以此文谨记。此篇是说古有七子之母欲再嫁,以夏日长养万物之风,来喻母亲慈心,极言母亲抚养子女之辛劳,又以棘薪长成譬喻七子长大成年,无需母亲操劳,可以反哺侍奉母亲之孝心。”
听到她如此解释这篇文,归灿点了点头,心下更加确定了,王上并没有落下课业,更不似坊间传闻的那般愚蠢。
本来理解到这一层便已足够,但归灿心生一念,想继续试探下去:“王上遍览通议,小臣极其佩服,但也有一二私见请教。”
刘枢目光一闪,知道他这是要和她谈真学问了,“讲。”
归灿道:“即如《凯风》一篇,说孝义为大,只是第一层,以小臣看来,此篇中七子之母想再嫁,七子心中实为自责,方成此篇。”
刘枢疑惑,拧着眉毛问道:“自责?哪来的自责?”
归灿笑了笑,继续讲说道:“试想古人嫁娶,养到七个子女成年,母亲也该有五六十岁,为何突然想再嫁?所谓‘不安其室’,以常情推之,概因家中子女饮食侍奉不称其心尔,才欲再嫁,七子得知,心里愧疚,自认不孝。此是第二层,于是便成讽谏之诗。”
讲完以后,抬头再看,只见刘枢一副思量的神情,片刻,觉出味来,颔首道:“归卿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