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刘枢话音刚落,殿外就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她用眼示意了一下,闻喜去打开门,接过侍女捧着的一卷短疏。
是太医署那边刚刚呈上来的。
“写的什么?”刘枢懒得看,叫闻喜自己打开看。
汉王宫中识字的宫人并不多,因为教会宫人识字并不利于主人翁们行使权力,只有君王看重的内侍才会识字,闻喜是其中之一,在先王的授意下,他是宫人中识字最多的宦官。
他看完后将小小一卷竹简放到御案上,然后说:“太医令与医正们联笔上疏,说如若王上御体没有大碍,那么下月的‘吉日’请务必履行王室的义务,以安汉室祖宗之灵。”
消息传得够快,她才转醒多久,高傒就这么迅速的做出了行动。
“看,这不就来了。”刘枢从案前站起身来。
“打开窗户,寡人想看看庭院。”
既然搬出祖宗之灵来说事,高傒的威胁意味很明显:若这次刘枢还是不从,他便不惜从最近出生的宗室婴儿中挑一个来过继与她。至于安侯与乐侯那边,又免不了一场大动荡了。
侍女打开了内殿中的窗子,外面又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庭院中豢养着几只麋鹿,正在雪地上寻食,那是刘枢七年前养下的鹿,七年过去了,已然壮大雄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她没忍住,咳嗽了几下。闻喜连忙招呼一个侍女为她披上狐裘。
她停在窗边,修长的五指扣在窗牖上,了望外面的雪景,刘枢忽然笑出声道:“闻喜,你看寡人还是王吗?”
“当然,您从来都是的。”闻喜由衷的回答。
面前的君王是先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也是先王唯一的血脉,她自出生那一刻起便降落在王位上,要论正统,全天下都没有谁比她更正统、更不可撼动的了。
这恐怕也是最令高傒头痛的地方吧。
刘枢却收敛了笑,瞧着满庭的麋鹿,“不,寡人明明是一只天天等着被配种的猪,连这苑中麋鹿也不如!”
殿中的侍女和宦官全都被这话吓坏了,一排排慌忙跪下去,“王上息怒!”
“寡人可没有发怒。”刘枢悠然笑了,“寡人从前经常这样想,也便这样说了。”
她转身看向御案,“可是今日,寡人终于不再这样想了……”
闻喜会意,走过去将那卷刚送来的短疏拿来,呈给她。
刘枢将奏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继续说:“相国果然老了,他等不及了。”
对于高傒的野心,刘枢要比他的亲儿子高封还要明白。或许在高封眼里,高氏世世代代做汉家权臣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所以高封才会愚蠢的想出随便安排一个侍女服下楉果来引诱她的方法。高封在想,只要汉王能有王嗣,高氏便能稳住相权,孩子是谁生下的,并不重要。
但高傒不完全这样想,在高傒的心中,有一簇隐秘又阴暗的更大的买卖要做。就和二十年前那场惊天豪赌一样,他要的是以最小博最大,直到吞噬一切,这才是高傒的本性。
王嗣必须由高蝉诞下,将高氏的血脉与刘氏混为一谈,高氏才能变为真正的外戚贵族,彻底洗刷他那低微出身的过往。
一旦高蝉生下王嗣,那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高封便是下一任汉王的亲舅舅,高傒则是王嗣的亲祖,高氏一跃而成半个王族,如此下去,再过一代或两代,高封或是高封的子孙,便能僭夺王位!至于刘枢这颗棋子,便可以随便舍弃了。
这才是高傒隐藏在心里,从不为人言的滔天的欲望。
但是现在,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高傒竟然舍得暂时放下自己的计划,为的就是让她去雍城?
去雍城,代表着远离汉室权威的中心,代表着远离廷臣,远离政事,代表着刘枢会被突然架空,但同时也代表着她不用时刻被逼着生孩子了。
能叫高傒如此急于行动的原因,只能是一个,那便是高傒在害怕。随着岁月的推移,高傒的政事能力在衰弱,而刘枢的能力在扩大。
刘枢低笑两声,喃喃自语:“他怕寡人像这些麋鹿一样长大,更怕他自己像这风雪一样消失在天际。”
风雪虽强劲,也总有消散的时候。麋鹿稚嫩,也总有健壮的一天。
汉王这些年在朝廷中也笼络了些卿大夫,偌大的王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服从高傒的。况且,相国权势再盛也无法阻挡君王不见臣子不是?
年老的高傒怕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她这个年轻的女子一点一点的收回去。这是最可怕的情况了。
所以他只能来逼她。
摆在刘枢面前的选择不多,要么与高蝉生下继承人,要么从宗亲过继一个,要么……去雍城,暂时斩断自己已到手的那部分权力。
看起来,哪一条路都不是很妙。
或者,她也可以利用君王的身份,拖慢这一决策的时间。汉国制度繁杂,做什么事情的程序都古板传统,如若她真有心不乐意配合,拖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可是,要不要选择拖一段时日呢?短短一年,汉国的政坛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刘枢在窗前踱起步来,她要好好想一想,站在这个抉择的十字路口处,要如何做才是良解?
隐隐的,她敏锐的政治嗅觉让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千载难逢之机,一个或许能令一切都天翻地覆的节点。
她等待了数年,忍耐了数年,也积攒了数年,虽然还是不够强大,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她还是需要一些关键的力量,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