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上,有些人来向叶英敬过酒,但细细端详,倒颇多敬重叶晖。世人皆知叶老庄主不喜这名沉默寡言的长子,而二子少年老成,专精商道,长此以往,也许两兄弟的地位也会有所转变。
这些事,叶英并无感觉,叶晖却感到十分尴尬。对人情世故,这位大哥是毫不上心,他们雅座外人流涌动,不断有分店的老板过来拜会,叶英好像没感觉似的,就是看着左边那间,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在他们来之前,那间雅座就已经有人在了。客人像是名青年男子,身边簇拥着不少歌女,笑声细细碎碎的,时不时挠得人心头动一下。时而听见那人的笑声,又并非如何张扬,也没轻薄的意思,笑声很沉,就好像朋友之间随意地说笑。
那间雅座比他们这间还要大上一倍,价格不菲。两边隔得近,就可以从薄薄的彩纱后,隐约看见对面的情况。
似乎是个极高大的军人,金铠银甲,浑然不觉沉重。两个女孩就坐在一边,谈吐文雅,衣着得体,不似民间花楼歌妓的轻浮。还有些穿薄红衣衫的年轻女孩子,抱着琴或琵琶,正一下一下调着弦,也不是正经在弹,就是拨弄几下,说笑一会,又低头胡乱拨弄着,像是不好意思。
叶英就这样看着。忽然之间,他发现那军人也在看他。
——就隔了那么薄一层帘子,被这样盯着,大都有感觉的。男人含笑的目光转过来,面容模糊不清,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隔帘,他对少年人举杯,一饮而尽。叶英不过转回头,不再看那。
其他人的面容都是清晰的,唯独那军人,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么也看不真切。他又觉得,好像是在哪碰到过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军人又对他笑笑,像很喜欢他,过了一会,隔壁竟派人过来请叶英,说是“过去坐坐喝杯茶”。
叶晖忙着交陪那些商客,就让叶英自己定夺;这时候隔壁又有人过来请。有商客说,请动叶大公子,两次可不够。
——不知是不是隔壁听见这段笑谈了,很快,门口走来一人,铠甲闪闪发光,身型高大,端着一杯酒第三遍来请叶英。
这人虽然看上去身份特殊,可这酒楼毕竟也算叶家的产业。那些商客平日也是厮混惯了的人,便起哄着,说要行对歌令子,对赢了才能把小东家请去。
那人笑着,十分温和,没有寻常军人那种肃杀冷漠的气息。说要行歌,就有女孩子对叶英敬酒,唱着些绿水一杯歌一遍,全是江南的调子。可叶英总是沉默,不太答应。
叶晖代答了几句,商客也跟着帮忙。而歌女们一来二去,很快唱得他们对不上。两句不对,叶英就罚一杯茶,可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方才隔壁应酬,军人那间已经听得分明,知晓这少年人的身份。军人道,“对歌也对过了,还请叶大少隔壁喝茶。”
酒楼里,客人彼此相请结识本就是常事,这人语气也颇尊重,叶英便起身跟他走了。他正是少年,身型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军人比他高大许多,抬起头,他却还是看不清对方面容。
案上已经准备好了味道浓郁的花茶,还有用白色薄碟盛着的不同味道的茗粥,参差摆放,精巧别致。有侍候人来奉茶,那军人将茶推给他,也不寒暄,开始就问藏剑山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夫人,也就是叶英的生母。
叶英说自己从小被乳母带大,与夫人不是经常相处。军人说,世人皆好奇夫人容貌,可惜难以得见。
——这种好奇,也不是第一天听到了。叶家是江南名门,叶夫人却总是不出现,有些新到天泽楼侍奉的小孩子不怕被骂,也要旁敲侧击问叶英这个问题。只是叶英自幼与母亲分开,每天过去请安,母子之间寥寥数语,多隔着屏风。久而久之,母亲的音容便显得模糊,而他也有与人隔着屏风的习惯。
军人感慨,转开了话题。他听说叶英喜欢好剑,于是拿出随身的佩剑,请叶英察看。
这把剑很短小,近乎不似男子所用。可叶英碰触到剑的时候,心底有什么却微微一动。
——随着这微小的动容,四周好像刹那都如同军人面容一般模糊了起来。
剑很老了,剑身与剑鞘完全锈住。他第一次拔剑没成成功,第二次稍稍用了力——但不论怎么用力,剑就是纹丝不动。
军人一言不发,笑意已经完全消失……可叶英无所谓,他不去看任何人,不去听任何声音,只是低着头,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看看剑身的样子。
雕纹剑鞘已经在他手心划出微红的伤,叶英却不断颤抖着,不知为何一定执着于拔剑。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哪怕这双手废了,也必须将此剑出鞘。
——曾经在什么地方,自己见到过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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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恩骤然从梦中惊醒。他梦见叶英站在自己面前,双手手掌血红一片,一把短剑插在手中,闪着寒光。
人对自己摊开受伤的手,表情好像很难过,想要说什么的样子——而梦中的自己不管怎么问,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正是四更,天色有些奇怪,像是将要暴雨。
李复飞鸽传书,说中军已经出发,冷天峰坐镇,开始往苍山洱海行军。李倓在中原和南诏的力量同时被牵制,如他所料的开始向南诏内转移阵地。
中军拦截南诏军主力,而他则孤身往另一条路,去寻找那支骑兵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