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睡瞭两天?”李瀍吃瞭一惊,心中暗暗恐慌,反倒不说话瞭。
内侍见天子醒转,立刻端来煎好的汤药,欲侍奉天子进药。
一时拥挤的寝室中鸦雀无声,暗潮汹涌。
如今太子未立,天子病重,谁是床头侍疾之人,便显得至关重要。
衆人跪坐在地上,正翘首以盼,等著天子钦点侍疾之人。偏生宝珞浑然不知,隻觉得这是平日裡自己做惯的事,便信手将药碗一端,生生掐灭瞭衆人心中殷切的期盼。
当下年纪最小的昌王李嵯便沉不住气,咬著牙悄悄冒出一声:“妖妃!”
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入李瀍耳中。
“放肆!”李瀍怒斥一声,瞪著衆人吼道,“你们都给朕滚!”
寝室中满满的人瞬间走得一干二净。
宝珞看瞭觉得好笑,连带著被冒犯的尴尬都烟消云散,反过来劝李瀍:“别气瞭,不管是太医还是赵先生,都劝陛下要平心静气,陛下怎麽还是动不动就发火?”
“朕怎能不发火?朕还没死呢,那孽障就敢口出狂言,真到朕死的那天,你可怎麽办?”
宝珞被他问住,愣瞭愣,若无其事道:“臣妾还能怎麽办?真到那时候,陛下赐臣妾一道白绫就是瞭。”
“傻丫头,没朕护著,你以为痛痛快快的死就那麽容易吗?”
“臣妾知道啊,可是陛下欠别人的情债,隻能由臣妾来偿还。”宝珞看得通透,隻管一勺複一勺地喂李瀍喝药,无所谓地笑道,“臣妾从嫁入颍王宅到如今,独占圣宠已有九年,‘妖妃’二字,臣妾也算当得起。陛下放心,臣妾不亏的。”
李瀍没想到她能看得那麽开,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能永远保护她,心中忧惧不已:“你啊……你让朕如何安心。”
“行啦,安心服药吧,”宝珞皱著眉催促,双眼凝视著李瀍,决然道,“陛下若怕臣妾不得善终,臣妾就死在陛下前头。”
垂死
太医开的温补药方对李瀍的病毫无作用,随著病情日渐加重,他隻能趁著骨痛发作的间隙,再次传召马元贽。
因为预见到病情不妙,他深恐自己时日无多,也不再和马元贽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朕有五个儿子,却迟迟不立太子,实在是因为见多瞭前车之鉴。立嗣之事,朕不与宰相商量,却先来问中尉,中尉可明白朕的意思?”
“卑职惶恐,”马元贽俯首道,“国本至重,卑职岂敢置喙?隻要是陛下决定的人选,卑职一定誓死尽忠。不过五位皇子年纪尚幼,资质难分高下,陛下又正当盛年,以卑职愚见,立嗣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看来中尉是反对朕立嗣瞭。”李瀍冷笑,“也对,隻要不立太子,等朕一死,中尉还不是想立谁,就立谁?倒省瞭矫诏的麻烦。”
马元贽立刻惶恐道:“卑职不敢。”
“行瞭,别假惺惺地跟朕绕弯子,朕知道你是光王的人。”李瀍不耐烦地打断他,“朕要知道光王到底是什麽意思?朕如今……就和皇兄当年一样,他倒是比朕沉得住气啊。”
马元贽被逼问到这份上,再打马虎眼已显得多馀,同时也有几分佩服李瀍的坦荡,向他深深一拜,恭敬道:“光王说,他与陛下没多少叔侄情分,倒是实实在在的做瞭连襟。他念著晁孺人和王才人之间的情分,不想伤瞭表面上的和气,希望陛下也能珍惜自己的枕边人,与光王化干戈为玉帛,效法先帝让贤的圣德。”
“呵呵……原来他是打著这样的算盘。”李瀍冷笑瞭两声,忽然一阵悲从中来,指著马元贽道,“你,给朕滚出去。”
马元贽俯首一拜,退出大殿,留李瀍一人颓唐地坐在御座之上,对著空旷的大殿,独自体会末路帝王的无限凄凉。
年过而立,壮志未酬,奈何天公无情,令他沉疴难起,必须在群狼环伺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著和皇兄当年一样的困境,而他当时做过什麽?他杀瞭皇兄最宠爱的女人,杀瞭自己的侄子和弟弟。
李瀍从回忆中悚然惊醒,却发现眼前亦是噩梦。
他该如何摆脱这轮回般的困局?
“陛下……”
殿外蓦然传来宝珞的呼唤,李瀍心中一紧,举目望向殿门。这时宝珞已盈盈步入大殿,正忧鬱地望著他:“臣妾在望仙观等不到陛下,隻好上这儿来瞭,陛下,你还好吧?”
他被宝珞一问,才惊觉自己已枯坐瞭许久。
“朕没事。”李瀍低声回答,试图从御榻上站起来,奈何浑身关节却像生瞭鏽,疼得根本无法行动。
宝珞连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道:“陛下疼得厉害吗?臣妾去唤太医来。”
“算瞭吧,朕这身骨头,吃什麽药都没用,你也不必白费功夫瞭。”李瀍倚著宝珞香软的肩膀,望著昏暗空寂的大殿,眼前恍惚浮现昔日宫宴上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不禁怅然道,“朕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跳舞瞭。”
“臣妾人老珠黄的,哪好意思再踏上舞筵?也就陛下不嫌弃。”宝珞先是自嘲瞭一句,忽然又在李瀍耳边亲昵地问,“五郎想看我跳舞吗?”
李瀍为这一声“五郎”心悸不止,仿佛又重回年少时光,陶然笑道:“我当然想看,卿卿快为我舞上一曲吧。”
“好,我去换身舞裙,五郎先在这裡等我。”宝珞大大方方地亲瞭一下李瀍的双唇,嫣然一笑,又唤来内侍替李瀍按摩筋骨,这才离开大殿去做准备。
须臾,两列宫人鱼贯入殿,点起千枝宫灯,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厚重的锦绣舞筵在殿中央铺开,四角用鎏金卧鹿压得平整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