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太和六年春,曲江波光粼粼,岸上柳色如烟,软媚的春风吹豔瞭长安的紫陌红尘。
正是暮色四合时分,宰相府春宴上高朋满座,灯下美人烟视媚行,就在皓腕推杯换盏,绦唇劝酒行令之际,一阵小小的骚动忽然传来。
“快瞧,哑巴王到瞭。”
有乍到长安的新客略感茫然:“哑巴王?”
“就是那个光王嘛。”
窃笑声此起彼伏,莫说在座宾客,就连歌姬舞女,神色间也并无半点尊重。
今日这场春宴的主人乃是当朝宰相牛僧孺,到场宾客皆是王侯将相,身份殊贵,倘若以权势论高下,身为皇亲的光王在贵客裡也排不上座次。
有好事者便用三言两语对那新客解说。
这位“哑巴王”乃是光王李怡,宪宗之子,今上的皇叔。生母光王太妃郑氏曾是逆臣李錡的侍妾,当年因罪没入宫掖,在宪宗郭贵妃宫中侍奉时,偶然间得蒙宠幸,这才生下瞭光王。
生母身份低微、不受宠爱,加上这位光王生性愚钝木讷、寡言罕语,是以虽历经三朝,他却隻是闲居在十六王宅中庸庸碌碌、虚度光阴,人后还得瞭个绰号——“哑巴王”。
话虽如此,皇亲贵胄该有的排场到底不缺。宰相牛僧孺早在得到报信时便疾步离席相迎,不多时,一群青衣侍儿雁翅排开,跪地恭迎光王入席。席间衆人立刻跟著行礼,虽然态度难免敷衍,一时宴上却也安静下来。
因为推脱不瞭邀约,被迫来凑这场热闹的光王缓步登堂,见衆人皆低头行礼,等著自己发话,憋瞭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两个字:“免礼。”
席间宾客松瞭一口气,起身注视著光王在宰相的陪同下从容落座,也数不清是第几次地从心底叹出一声:可惜瞭。
可惜他一株临风玉树,竟是根如假包换的傻木头。
青春二十三,一身紫衣的木头美人光王不知衆人心思,入席后接过侍儿递来的一杯美酒,默默品尝起佳酿来。
“光叔,你可算是来瞭。”
正含著一口酒的李怡闻声一惊,硬著头皮回过头,便看见瞭冲自己露出一脸邪笑的颍【yg】王李瀍【chán】。
李怡十分尴尬,抬起唇角扯出一抹干笑,喉间咕噜一声,艰难地咽下瞭嘴裡那一口酒。
这小兔崽子,又来找他的麻烦。
颍王李瀍是今上的异母弟弟,虽是小辈却隻比李怡小四岁,年轻气盛脾气暴躁,一向喜欢拿自己闷葫芦一样的叔叔寻开心。
“侄儿敬光叔一杯。”他径自挨著李怡坐下,与他亲热地递瞭一回盏,笑问,“光叔为何姗姗来迟?”
“午睡,刚醒。”李怡无奈地回答。
“哈哈哈……”李瀍乐不可支,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四周宾客连忙识趣地跟著笑起来——毋庸置疑,如李瀍这等风头正劲的亲王,才是酒宴的中心。
一时管弦複起、舞筵重开,欢宴之上,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身著舞衣的晁灵云静静站在水晶帘后,隔著晶莹璀璨的珠帘,凝眉直视著首席上的人。
身旁的同伴似乎注意到她异常炽烈的眼神,低低提醒瞭一声:“灵云,到你瞭。”
晁灵云瞬间回过神,一双明眸恢複瞭素日的娇俏妩媚,微微点头:“知道。”
话音未落,欢快的鼓点声响起,伴著《柘枝》舞调,她揭开水晶帘,轻快地跃上舞筵。
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
画鼓声声中,娇美的少女笑盈盈抛动长袖,被鲜红色胡服束得细细的腰身如迎风摆柳,舞姿轻快,旋转腾挪间,缀著金铃的发饰叮铃作响。
席间观舞之人如痴如醉,连连喝彩,令原本正与李怡把酒言欢的颍王都起瞭兴致,盯著舞筵中央那道窈窕的身姿,兴味盎然地问:“光叔,你瞧这舞姬如何?”
李怡听出李瀍话中打趣之意,便往舞筵中瞥瞭一眼,这时鼓点蓦然一顿,摇曳烛影间那舞姬双眸一抬,视线恰好与他相撞。
那是一双熠熠生辉、毫无畏惧的黑眸,就像莽撞冒失的小动物一般,撞得李怡呼吸轻轻一窒。自小到大,他从未被人用这般唐突的目光看过,刹那间就觉得有点不快,便抿紧双唇,又做瞭一隻闷葫芦。
他闭口不谈,却并不妨碍李瀍自说自话:“光叔果然眼界甚高,看不上民间的庸脂俗粉。”
颍王这句评价音量著实不低,刚好穿透鼓乐,被舞筵中的女子听见。不料这份刻薄却令她笑得更欢,容色中的不卑不亢,倒更像是一种挑衅。
颍王李瀍不由皱起眉,对这女子留瞭神。
这时一舞《柘枝》已至最高-潮,玉人旋转如风,血色的裙摆在舞筵中央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就在观者目眩神驰之际,密如繁雨的鼓点骤然一收,晁灵云同时舞步一顿,完美地结束瞭这场舞蹈。
如雷的喝彩声中,她微微喘息著,浅笑低头,向著席上贵宾行瞭一礼,正打算告退,上座的颍王却忽然开口:“这位美人,何不上来给我光叔斟酒?”
晁灵云一愣,不禁抬起头来,便看见那高高在上,眉宇间藏著一点戾气的说话人,正搭著身旁一位形容木讷的紫衣男子的肩膀,饶有兴味地打量著自己。
她来到长安不过短短三个月,却已经知道这两位人物是谁。
撇开哑巴王不谈,这位颍王李瀍与年少尚未加冠的安王李溶,乃是今上最宠爱的两个弟弟,长安诸多亲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样的人晁灵云当然不能得罪,她立刻俯首领命,接过侍儿递来的银壶,轻移莲步上前,名为给光王斟酒,却先替颍王满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