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却说这天晚上,天子在芙蓉园大殿为三宫太后设宴,诸太妃与内命妇奉旨同席。
蒙天子的恩典,李怡等亲王宗室亦可赴宴,借此机会与各自的母亲小聚。
因为白天的一场风波,哑巴王李怡少不得又成瞭席上衆人打趣的对象。
如今已贵为太皇太后的郭太后笑顺瞭心,在上席远远看著坐在郑太妃身旁的李怡,目光裡满是爱怜:“我记得光王小时候颇有些顽劣,如何长大瞭还是这般莽撞?这孩子眼看著也老大不小瞭,身边可有贴心的人?”
郑太妃卑恭地赔著笑,替木讷的儿子回答:“回太皇太后,小儿宅中有一名侍妾吴氏,可惜至今未有生养。”
郭太后笑笑,没再追问,慢条斯理地饮瞭一杯酒。这时管弦声响起,跳《圣寿乐》的一百四十名乐伎鱼贯入殿,在悠扬的燕乐声中登上舞筵。
衣香鬓影的舞姬阵列中,由云容娘子带领的弟子排在首尾两头,来自民间、被教坊抄名选入的舞姬则聚在中间。
衆多佳丽身穿五色衣、头戴金铜冠,窈窕的身姿翩若惊鸿,在《圣寿乐》轩昂的燕乐声中婆娑起舞,不断变换著队形。
随著乐曲节拍加快,舞队时而如飞蝶穿花,时而如鸿雁徊翔,直到渐渐聚拢在舞筵中央。这时燕乐恰好演奏到第二叠,舞姬们忽然伸手拽住衣领,抽去一直罩著上半身的短缦衫,露出绣在舞裙前襟上的硕大团花。
舞姬衣饰骤然一变,席间观舞的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不禁如痴如醉地喝起彩来。
很快燕乐演奏到瞭高-潮,舞队再度开始变换,每变一次就组成一个大字。训练有素的舞姬们依次组成瞭“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十六个大字,舞蹈越到后来节奏越快,直到最后一个字组成,燕乐演奏也戛然而止。
大殿中瞬间响起一片潮水般的喝彩声,衆乐伎精湛的表演赢得天子与三宫太后交口称赞。
领舞的云容娘子与她的爱徒翠翘一并到御前谒见,领赏谢恩时,郭太后打量著凤眼含春、容貌风流的翠翘,难得皱著眉多看瞭两眼,笑道:“云容娘子,你这弟子好生俊俏,舞跳得也好。”
“太皇太后谬赞,”云容受宠若惊,笑道,“奴婢这弟子名唤薛翠翘,这些年奴婢收瞭不少弟子,也就隻有她稍微灵巧些。”
“娘子过谦瞭,我看这小娘子,将来必定不俗。”郭太后有口无心地接瞭一句,便转头与坐在自己下首的萧太后闲聊起来。
云容娘子领著翠翘告退离席,走到无人处,一瞥眼瞧见翠翘犹自荣光满面,顿时没好气地冷笑:“不过是得瞭太皇太后一句夸赞,你就得意忘形瞭吗?”
翠翘慌忙敛去笑容,低头道:“弟子不敢。”
云容鼻子裡哼瞭一声,低声教训弟子:“等你将来出瞭师,有的是公子王孙围著你奉承。你可得好好学著点,别那麽上不得台面,在外头丢瞭我的脸。”
“是。”翠翘乖巧地应瞭一声,待云容转过身,眼中到底流露出一丝不平。
此时舞筵上已换瞭一群彩衣小童表演竿木,七八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顺著长杆上蹿下跳、翻著筋斗,活像一群机灵活泼的小猴儿,逗得上瞭年纪的郭太后眉开眼笑。
与满殿其乐融融的气氛不同,郑太妃却抓住机会握紧爱子的一隻手,忧心忡忡地问:“怡儿,你不要紧吧?”
“母亲放心,我没事。”李怡心不在焉地回答。
郑太妃望著儿子英挺冷峻的侧脸,不由一阵心疼。
明明父子俩那麽相像,为什麽她的儿子却要这般备受羞辱?当年他一时兴起作在自己身上的孽,可曾想过会让这孩子受苦?
郑太妃心酸到极处,不禁一阵恍惚,仿佛透过李怡酷似其父的相貌,看到瞭多年前那个曾经给予她缱绻柔情的男人,同时也想起瞭因他那一点情分而起,却要自己在未来岁月裡独自消受的无数折磨……
记忆在这一刻,又回到瞭她这辈子最怕回想,又最爱回想的一年。身为逆臣侍妾,她被官兵从润州千裡迢迢押解到长安,成为掖庭中等级最卑微的宫女,侍奉他的元妃郭贵妃。
困于深宫暗无天日的人生,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直到某一天,她入宫前的身世无意间被郭贵妃得知,又被郭贵妃当成瞭一个笑话,在酒酣耳热时讲给他听。
自从她谋反作乱的夫君死后,她早已习惯瞭接受一切嘲弄,她再也想不到,那一夜郭贵妃酩酊大醉后,他却拦住瞭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的自己,用一双漆黑如幽井的眼睛注视著她,似笑非笑地问:“你真的能生出天子?”
那一刻,她麻木的心再度痛起来,真的像被万箭射穿。
“圣上,那隻是一句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不妨试试看。”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他衣上的熏香和温柔相待的轻吻,让她恍惚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润州泽心寺山门前簌簌落在自己身上的桂花……那时她就站在那株桂花树下,看相的老妪笑著告诉她:“娘子有大贵之相,日后当生天子。”
隻因为这一句预言,她失去瞭自己原本的婚姻,被野心勃勃的镇海节度使纳为侍妾。
命运的波澜再度起伏,这一次她依旧隻能随波逐流,以最柔顺恭卑的姿态低下头,被天子纳入怀中……仍是因为这一句莫须有的预言。
他对她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好奇、是戏谑?多年来她时时疑惑,但有一点她能确信——郭贵妃对自己的恨是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