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大街,引魂灯来来往往,仍是一片喧闹。
几个时辰前被鬼吏吓歪了的知千百,也重新躺回桌案上打着盹儿,仿佛一切如常。
寻芳楼里衣香鬓影,羽夫人醉眼迷离,独自凭栏不知眺望何处,绰约身姿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却忽地被一抹白影勾去了神思。
待看清那白影怀中抱着的佳人,羽夫人指尖的白玉杯顿在半空,随后收回视线,一饮而尽。
暮临朝敛了气息,穿梭在坊间飞檐上,借着夜幕隐去身形,几个起落便到了鬼市出口。
门外小童未见到他和白竹烟的引魂灯,“咔咔”转动着脑袋正欲出声呵斥,刚发出一个尖厉的音,便被他一剑劈成了废木头。
那串登记着三人名帖的玉简从窄案上飞回到暮临朝身前,他只瞥了一眼,而后微一拂袖,玉简碎为齑粉。
周遭黑雾渐次散去,无明与白昼骤然交替,初升朝阳亦有些刺目。
白竹烟只觉得头异常昏沉,即便隔着眼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映得有些不适,但她无法醒来,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是被人抱着走的,只是这人抱得也太随意了,害她一只胳膊垂在外面坠得发麻,不由难受得皱起眉。
她艰难地提了提手臂,却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只好费力将头扭向里侧,埋在那人怀中,以躲避晃眼的阳光。
那人身上是淡淡的木
香,如云外山巅带着暖阳的积雪,冷冽清澈又温暖,让人不敢靠得太近,却又无端被吸引。
白竹烟这么一动,带得身体往下陷了几分,她不满地哼唧出声,忍不住又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连日奔波又突逢劫难,白竹烟紧绷着的神经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竟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是光怪陆离的幼时记忆,和母亲冷漠的背影。
白竹烟本是竹域族的少主,竹域虽为妖族,最初却生活在人界蜀地的一片紫竹林中。
蜀地多山,地势崎岖鲜有人至,她与同族在此生长,倒也自得其乐。
只是突然有一天,身为族长的母亲外出归来,不顾族中众长老反对,决意要将竹域一族迁至妖界。
彼时的白竹烟尚且年幼,族群迁址于她而言只是换一处玩乐之地罢了,她仍是那般天真无忧,对谁都是一张笑脸。
那一年她才二十岁,若换做人族的寿数,大抵不过是三岁幼童。
在同辈的小竹妖还在为化形苦修时,白竹烟已能将自己身上的竹节斑和耳后冒出的竹叶悉数收起。她满是期待地跑去跟母亲炫耀,却被母亲一把推开。
没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的夸赞,也没有从人间带回的糖果,只有一记冰冷的眼神。
白竹烟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那是带着厌恶和恨意的眼神,让年幼的她不知所措,在小小的心上刻下一道疤。
自人间迁至妖界后,她甚至连这份厌弃都无法得
到,想再见到母亲,便只有犯错挨鞭子的那一时半刻。
白竹烟仍是长老们和族人所承认的少主,可她却被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亲生母亲抛弃了。
梦里的她大着胆子,对着母亲的背影说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话——
“阿娘,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要恨阿爹……”
母亲并不会回答她。
白竹烟很难过,却强忍着不掉一滴泪,担心母亲会更生气。
梦境流转,眨眼间,到了她被送去白家的那一日。
母亲不由分说将一道禁灵印打入她的灵台,之后转身就走,她慌忙伸手去抓,禁灵印却突然蛮横地撞击着她的灵台。
自身妖力与禁灵印在灵台内互相冲撞,竟生生将那道印记冲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白竹烟头痛欲裂,灵台仿佛要炸开一般,眼前梦境也渐渐支离破碎。
而这时,一道清冽的灵气流入灵台,三股力量交汇的刹那,灵台剧烈震颤,白竹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吸收着那股有些熟悉的灵力,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将之融入进自身灵脉,随后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她终于慢慢醒转过来。
醒来时,她靠在茶茶怀里,小丫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她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人间。
奇怪……引魂灯灭了那么久,竟还能活着逃出鬼市?
灵力对撞的余波还未彻底消散,白竹烟脑子里仍是嗡嗡作响,她咽下喉间残
留的那股腥气,尝试着坐起身,恍惚间却瞥见手里死死抓着的一方衣角,顺着衣角看过去,正对上暮临朝冷峻的侧脸。
她对着那人怔了片刻,移不开视线,后者被她扯着衣袖,只得坐在不远处闭目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