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劭行定睛看去,却见上头写着:“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他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只问道:“这是谁写的小调?我倒不曾见过。”
令娴微感得意,道:“前几日做绸缎生意的陈伯伯打京城来,曾到我家吃饭,我听他下人这般唱来的,据说这首《题情》,京城人人听过。”
“唔,确实很是通俗有趣。”徐劭行念了一遍,问道:“这是《仙吕宫·一半儿》?”也不待令娴作答,就径自按着调式与曲牌唱了起来,竟也丝丝入扣。《仙吕调》本清新绵邈,徐劭行的嗓音清越,听来颇为相合。待他唱完,吴家三哥一拍大腿,忍不住要大声赞个“好”字,却被二哥一把捂住嘴,呜呜地只是低嚎。
吴家二哥拿手肘撞撞老大,用下巴点点妹妹的方向,脸露疑惑之色。
令娴和周居幽不是一对儿吗?怎么用那种眼光看徐二流子?
大哥也是同样的惊讶。他家妹妹,可不是什么朝三暮四的女孩子,只要把心交给一个男人,水里火里怕也回不了头。别说徐家小子充其量是个风流才子而已,又用情不专得一塌糊涂,就算是来个比周居幽好上千百倍的,也绝不会这么轻易给勾去——所以只是欣赏,嗯,绝对只是欣赏!
“晓窗呵镜照凝酥,两朵乌云满把梳。时世妆成红不晕,千金一笑肯回无?”徐劭行搁笔道:“这是周居幽困于软尘,耽溺秦楼楚馆无疑了。”
这回轮到令娴没见过。徐劭行摇头晃脑地道:“你用俗俚调,我书域外音。这是高丽大文人李奎报的诗作。”
令娴感兴趣地道:“听说高丽也有很多人爱写汉诗?”
“华夏威仪所及,处处学汉字,写汉诗,东瀛如是,安南如是,高丽亦如是。”徐劭行说得自豪感顿生,随即又撇撇嘴,“怎奈这位李公甚是正经,文集看了十卷下来,竟然不谈风月只谈禅,提及私情的,统共只有四首而已。倒是一些小诗作得颇有逸致,我记得有一首是‘十里烟花真似画,一江风月不论钱。沙鸥熟听笙歌响,飞到滩前莫避船。’”
令娴的双眼亮了起来,“你有他的诗集?”
徐劭行冷不防对上她闪烁着光芒的双瞳,因觉过于耀眼,匆忙躲避,将视线搁在她生有几颗雀斑的小巧鼻头上,故作镇定地道:“托一个朋友带来的,你若要看,可以自去书房取来,还有别国的一些,外文写成,我也不懂,权当摆设而已。”
令娴轻声道:“原来你的书房有这么些书……”
徐劭行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他们告诉你里面全是诲淫诲盗,败坏门风的东西是吧?”
令娴为难地做个苦脸,也不回答,又在纸上写了一句:“春酒香熟鲈鱼美。谁共醉?缆却扁舟蓬底睡。”她俏皮地道:“还你一首波斯人的汉诗。顺便说一下,今日席上也有鲈鱼,后院湖心扁舟,便等醉后再大睡一场吧!”
吴夫人这时才插嘴进来:“知道有你最爱吃的鲈鱼就好,还不带劭行去洗手,黑乎乎的脏死了!”
她顺口直呼女婿的名,显然认同增加了不少,徐劭行没来由觉得有些被自己感动。
一家人准备起身去饭厅,干等了半天的信差急了,“吴小姐,那回信呢?”
令娴与徐劭行对看一眼,扬扬手里的“墨宝”,异口同声道:“在这里呢。”说完相顾大笑。
吴家五口面容僵硬地看着厚厚的一大叠纸,不由得为周居幽默哀,同时决心打死也不会写信给这对夫妇中的谁。
隐情(1)
西院书房门外的枝头上,桂花已经隐隐散出些香味,秋风乍起,吹落枝头三两朵未生牢靠的小金桂,飘进房中,静静落在窗边长桌的砚台旁。
这处院落的两位主子,站在书桌前,头差不多都碰在一块儿,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东瀛人的诗歌称作和歌,并不像我国诗词般讲究韵律,每首歌都由五音、七音的几节连缀而成,长短均有。短歌五节三十一音,长歌循着五七五七节奏,字数不限,略似古风。你看这首就是长歌,是东瀛一位皇帝所做。”徐劭行小心翼翼翻开手中书本,指了指起首处的某几行字。
令娴探头过去瞧了一眼,喜道:“果真东瀛人用的也是我国文字!‘山常庭村山有等取与布天乃香具山’……”才念了一行,她又皱起眉,“这些字在说什么?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徐劭行笑道:“这是东瀛人借用汉字发声,记下的东瀛言语。”
见令娴蹙眉相询,他饶有兴味地解释起来:“东瀛人原本有言无文,起初典籍诏令等一应使用我中国文字记载,汉字难学,又与东瀛平民口语全无相似之处,难以推广,因此就有人想出将汉字当成反切,用以给他们自己的言语注音。”
令娴恍然颔首,“原来是反切。难怪读起来全然不顺……那怎么个切法?”
劭行道:“我也未学过东瀛语言,只是听赠我书的朋友稍稍解释过。”他指着“山常庭”三字,“东瀛的‘山常’二字发声与‘大和’相同,东瀛人称自己的国家为‘大和’,‘庭’读‘泥洼’,在东瀛语中是处于某地之意,因此这三个字便是‘在大和’的意思,读作‘亚马多泥洼’——这便是五音组成的和歌第一节了。”
“‘亚马多泥洼’,‘亚马多泥洼’……”令娴将这五个音节念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扑哧”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