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然道,“昨日我下诏行新法,各州方田均税,诸公既然封驳了,也得给朕一个解释才是。”
一鹰钩鼻、国字脸的中年官员上前而来,乃四品御史中丞程文州,也曾是郑忍耻的门下学子,对着李忧民便拜手道,“此前诸州行租庸调制,民生乐业,骤然改制,百姓无所适从。”
“可朕怎么听说,从前税制之下,家田输税尽、户户无余粮啊?”
程文州沉思片刻后,只觉此人恭敬又轻慢,“那是因为农户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缘故。”
孟追欢听了这句话,心中一股鬼火直往外冒,她掐了掐虎口,将怒火抑下。
却见白傲杀拿着纸笔从李忧民旁站出,他虽不是加了同平章事的三品宰辅,却因着起居郎需时刻记录圣人言行的缘故,侍立在侧。
他得到李忧民的首肯后,方拱手对程文州道,“下官斗胆想问一问程中丞,程中丞上一次种田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白傲杀扫视着这座下端坐的三品公卿、朝臣宰辅,“某不似在座的诸位,生来便是在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王侯之家,是要靠地吃饭、靠天裁衣的。”
“臣的父亲,寒来暑往、耕田伐木,累垮了身体;臣的母亲,养蚕纺纱、日以继夜,熬瞎了眼睛。才能在交上租调之税外,让一家人不必受冻馁之患。”
白傲杀的头埋得越发低了,“可乡绅强买田地,赋税却不减,天灾人祸毕至,某敢问一下程中丞,这难道是因为臣的父母好吃懒做吗?”
程文州从那把象征身份的黄花梨木胡交椅上拍案而起,指着白傲杀便道,“这里是宰辅相公的政事堂,没有你一个起居郎说话的份儿,更无人关心你那乡下的父母!”
“是朕让他说的,程文州你是对朕有什么不满?”李忧民对着程文州冷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此等田舍小儿的无知谬说扰乱天听!”
“田舍小儿?朕今天来这里就是说田间地头的事儿!”李忧民手中的佛珠将桌案拍得哗哗作响,“你们这群人坐在这里,天天张口闭口就是社稷百姓,有没有一个人出长安,去外城郭的庄子上,看一看真正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政事堂官员皆提步下跪,对着李忧民磕头道,“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
“今日你们便在这里跪着,等想清楚想明白了,再来紫宸殿回朕的话,你们究竟是想要一部什么样的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李忧民说罢便带着起居郎白傲杀拂袖而去。
政事堂中朱紫华服、高官显爵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天子雷霆之威,无不让公卿胆寒。
不过半刻钟,便已然有年老体虚的大臣支撑不住,踉跄得往旁边倒去,小内侍连忙扶政事堂诸公起身,又唤他们去廊下用午食歇息。
那搀扶孟追欢的小内侍低语道,“小孟舍人,圣人传你去蓬莱殿与皇后、小皇孙一同用午膳。”
孟追欢轻轻应声,待政事堂中都空落了,才由内侍领着往内廷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殿中尚未开席,她一入殿,李忧民就将抱在他怀里的李钦训往地上一放,宇文飞燕蹲下去对着李钦训指了指她的方向,“阿训,你阿娘来了。”
李钦训已然胖了好几圈,穿着个绛紫缀珠的翻领胡服便蹬着小步子往孟追欢怀里撞,孟追欢蹲下去,不甚熟练地拍着她那表弟的后背,“阿训长大了好多,阿娘都要抱不起了。”
“你是不是在说我胖,不许说我胖!”作势李钦训便要用肉手打她的嘴。
孟追欢反应不及,直到宇文飞燕走过来将李钦训的手攥住,“阿训,这是你娘,你怎么能打她呢?”
李钦训撅起了小嘴,“为何她是我娘我便打不得了?祖父说了,全天下的人除了他,我都打得!”
宇文飞燕无奈地叹口气,将眼前的小肉球推走,“那你便去找你皇祖父吧!”
李钦训扭过头便跑了,孟追欢悄悄对着宇文飞燕饱含歉意地笑了笑,“小儿顽劣,叨扰娘娘了。”
“养谁的孩子不是养呢?”宇文飞燕微笑着制止了孟追欢行礼的动作,她掩嘴道,“太上皇也该长成似阿训一般大了。”
孟追欢骤然听到太上皇三个字,瞬间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宇文飞燕伸手扶她稳了稳身型,“欢娘莫要忧心,你表弟如今在太极宫中衣食无缺、身体康健,元昭仪打理内庭,将他照顾得很好。”
孟追欢深吸一口气,看来宇文飞燕已然是知晓了,她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多谢皇后娘娘。”
孟追欢被小内侍带着用玫瑰花水净手后,这才坐到了黄花梨长桌的最末端,待李忧民动了筷子后,她才敢下箸。
半晌无话,却听李忧民夹了一片通花软牛肠却不入口,只是悠悠地看着她,“小孟舍人可知道今日我为什么罚你在政事堂和那些反对变法的人一同跪着吗?”
宇文飞燕搓了搓手中的锦帕,提起裙摆便欲离去,“后宫不能干政,臣妾先退下了。”
——谁想和你一个糟老头子一起吃饭啊。
“阿燕没事,你听不懂的。”李忧民伸出手将宇文飞燕拉了回去。
宇文飞燕轻叹一口气,和他牵一下手,她噩梦能做半宿。
李忧民瞥了一眼孟追欢,孟追欢这才开口道,“是因为臣没有驳斥程中丞。”
“怎么?一个御史中丞就将你吓破了胆子,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因为臣以为,便是诸葛再世,也不能驳倒程中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