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挡道,硕大的吉普车先驶过了关卡,停在了那间灰色的四方小房子旁边的水泥地上。一个带着黑色面罩的老兵抱着枪走出来,脚步有些蹒跚,但是他后背挺得很直,腰带被擦得很亮,就像是一个军官那样。
这个老兵露出的眼窝非常深,第一眼几乎让人看不出那里面还含着一颗浑浊的眼球,眉毛很浓,气势有些吓人。但是利比鲁看起来很喜欢他。
利比鲁很亲昵地搂着老兵的胳膊,把他拉到宋裕面前:“爷爷,这个哥哥是中国的医生,可以治好你的鼻炎。”
老人目光呆滞,他硕大的眼球迟缓地转动过去,同宋裕对上视线。
宋裕想要朝他笑一下,并且很谦虚地表示鼻炎不是什么令人头疼的大病症,根本谈不上治疗不治疗的。可是老人浑浊干涸的眼睛榨干了他喉咙里所有的水分,令他喉管不自觉紧缩,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利比鲁见双方都不说话,抓着老人的手紧了紧:“爷爷,你给哥哥看一眼你的鼻子吧!哥哥说带我去买药呢,哥哥也有鼻炎,鼻子会自己长回来的,爷爷你不要担心了。”
楚岁安在一旁看着,脖子上挂着相机。她看着老人被面罩遮住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怀疑。
那老人眼底的呆滞终于有了些变动,他把皱皱巴巴的大手搭上了利比鲁的肩膀,牢牢地握住,那声音像是好几团被捏瘪的铜片相互摩擦才能产生的:“您好,医生。我只是有些喘不上气。”
“爷爷,您就给哥哥看一眼鼻子嘛,你光说医生怎么能知道您怎么回事呢?让哥哥治好你,这样你就能闻到饭有多香啦,这样你就不会吃不下去饭啦。您不是和我说好了让我带您去赞卡最大的餐厅吃饭的吗?”
利比鲁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全然不见先前在加油站锱铢必较的狡黠,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活泼的,属于爷爷的孙子。
他大大的黑色眼睛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他面前的老人,还有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去与未来。
老人挺得笔直的背脊似乎僵硬住了,他极其艰难地吞了吞唾沫,看向宋裕,那眼里的浑浊加重了所流露出来的情绪的复杂:“可以麻烦您和我进到房间里来吗?”
楚岁安提出了同行的拍摄要求,老人没有拒绝,只是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进到房间里,老人也有些许磨蹭,他似乎很不情愿摘下来面罩。
这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灰色的铁桌有着和墙壁相同的颜色。
“咔哒”,很细小的快门声响起。
宋裕顺着楚岁安举起的镜头看过去,眉心不着痕迹地蹙紧。
灰色铁桌下有一个脏兮兮的纸篓,没装垃圾袋,里面扔着沾满血迹的纸巾。
“哦,那是我擦鼻涕用的纸。”老人注意到两人的视线,把纸篓往桌子底下又踢了些。
“爷爷,您现在还在流血呀?”利比鲁担忧地问。
但老人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给他支开了。
在利比鲁抿着嘴唇给这间逼仄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宋裕心里终于隐隐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简单的鼻炎。”楚岁安用极轻的声音对他说道。
“老人家,您方便把面罩摘下来让我看看吗?”宋裕的语气变厚了。
“请允许我坐着同您讲话。”那老人在四方的椅子上坐下,他坐进椅子的动作非常困难,宋裕险些伸出手去扶他。
老人家的坐姿仍旧是极其挺拔的,就好像正在接受军功那般骄傲地挺着胸脯。接着他极其缓慢地摘下自己的面罩,极其、极其缓慢,但似乎非常用力,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着,一跳一跳。
面罩摘下来,里面还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就是那种八九十年代医生会带的纱布口罩,极其厚,但防护效果很一般。
那口罩上洇着隐约的暗红,哪怕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一眼可以辨别出来那是渗透出来的血迹。
宋裕抿了下嘴唇。
是了。太不对劲。
时间在此情此景里流淌得分外缓慢,不知道过了有多么久,老人终于摘下了那层厚厚的纱布口罩。
登时一股难以描述的恶臭散发出来,一瞬间就填满了整间屋子,直直钻进其余二人的鼻腔,冲入大脑皮层。
宋裕差点没呼吸上来,但比起着离奇的恶臭,眼前出现的情景更令他瞳孔紧缩。
他终于知道老人明明不是反党,为什么还要带着黑色的面罩了。
在这张老得不成样子的脸上,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张下榻的皮,干涸的血迹凝固在他深紫色的嘴唇上方。本罕利人本应该骨骼轮廓鲜明,大都有着大鼻子和高鼻梁,但此时他们面前的这个老人的面中空无一物,只有下陷的,褶皱的,覆盖着老年斑的肉皮。
宋裕大约静默了有半分钟,老人也只是平静地等着。
“您您到医院检查过吗?医院告诉您这是鼻炎?”宋裕吐字有些困难。
老人只是摇摇头。
“好,”宋裕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您近期有过严重的头痛、耳鸣还有痰中带血的情况吗?”
“分别单独告诉我。”
老人连着点了三次头,说他都有。
宋裕脸色变得不是很好看,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但他有些不死心:“我可以稍微看一下您的情况吗?”
老人欣然同意,甚至还帮他找来了可以伸进鼻子的小钩子还有笔样的手电筒。
“这可能会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