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不会流泪,夜明岑躲在暗处的夹角里,暗自神殇,每到这时,心中总疼得有如刀剐一般的厉害……
突然,身边一道尖叫将他神思拉回来:“喂!新来的,将军点你呢!”
又是在此暗无天日的一夜。
夜明岑垂头走到大殿中央,那蛇精扭捏地一笑,激动地差点连信暐都缩不回去。
他与青面魁梧的鬼将军相视一笑,笑得张牙舞爪,朝着夜明岑煞有介事道:“你与它们都不一样——你很特别!”
夜明岑无话可说,心中满是麻木。
蛇精豪饮一杯酒后冲众鬼问道:“想不想让他变得跟你们一样啊?”
鬼众一呼百应:“想——”
夜明岑尚不清楚自己与他们的不同,浑身被上百双眼睛盯着,僵直宛如刀俎加身。只待鬼将军一声令下,鬼众一拥而上,将夜明岑生拉硬拽着按在地上,数只手将他视线遮挡,轮番撕他的皮、剥他的骨、掏他的脏器。
“啊——啊——好痛啊——”
夜明岑只觉得周身痛得可怕,鬼魂压得他动弹不得,胸膛被撕裂成血红一片,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脏器流了一地……
他终于在此刻明白所谓“异同”——在古战场上厮杀过的死魂身体残缺不全,而自己偏偏完好无损。
他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大喊:“你们,真是恶心!”说完,立即有一只手扯断了他的舌头。
蛇精坐在高处,拍手叫好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反正都是鬼,玩不坏的……”
青面鬼将军咯咯笑着,一笑就咯血,咯完血又继续拍案叫好,活像一只破烂的风箱。
鬼众更是杀红了眼,将夜明岑的魂体四分五裂,互相抛着残缺的四肢追逐……
身首异处,血溅了三尺高,一派荒唐景象,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怖……
这里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道被分为残魂多久,当夜明岑残缺的部分一点点重新汇合在一起,与从前毫无差别时,又会再度受到鬼众的嘲弄与伤害。
有时鬼将军会将他的眼睛剜去、拔了舌头丢进满是蛇虫的阴暗房子里锁起来,看他不断地摸索到周围的蛇虫,又喊不出来话,只能像一头濒死的兽一样狼狈哀嚎。
夜明岑常常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死了比活着还难捱数倍,简直让他接近疯魔。可是每当他想到常笑,心中又泛起苦涩。
只要不魂飞魄散,只要自己能忽略生生被撕碎的痛,只要难熬时想想常笑,一切都好像还能坚持到下一刻。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重新拼接好残魂后,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胸膛里空空的。
有小鬼捉弄他将他的心拿走了……
自那之后,脑海中关于常笑的记忆愈来愈模糊。起初只是想不起来常笑的样子,后来渐渐地忘了常笑的名字。
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鬼总是叫他“新来的”或者“刚死的”,可他明明积攒了两百多张纸钱。
他冲那些鬼叫道:“你才刚死!我明明死了两百年了!”可心中满是道不明的酸涩苦楚,欲哭无泪。
鬼众捧腹大笑:“哈哈哈,才死两百天,他在说什么胡话!”
夜明岑怒啐道:“有什么好笑的!一群疯子!”
……
回忆戛然而止,手中莲子撒落到案上,夜明岑的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满眼惊恐,仿佛这些记忆就发生在眼下一般。
一声急切的“师尊”,妖少年将他拥入怀中,轻缓的、温暖的、与记忆中的声音重迭在一起:“师尊别怕,常笑在这里……”
夜明岑几乎快要痛哭出来,懊恼地像个无措的孩子,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把你忘了!我把你忘了!”
常笑见状心疼得将他抱得更紧了,安抚道:“不是师尊的错,师尊现在不是记起来了么?没事了、没事了!”
嚎啕良久,夜明岑好不容易止住了颤抖,双手攥住常笑的衣裳,缩在他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双目怔怔兀自道:“后来……往生楼来了一对阳寿将尽的活人夫妻,女人临盆在即,那些鬼骗我可以投胎……我信以为真,差点害死这对夫妻。突然来了一个道人,将我捉走,带我离开了古战场……”
常笑生怕他再度受到惊厥,便轻声问道:“你终于离开那里了,对吗?”
夜明岑声音嘶哑道:“没错,我从道人那里逃走了,又被乌鸦精抓走炼魂灯。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常笑久久无法平复内心的哀戚,满面泪流说道:“都怪弟子太笨了,找不到你,害你受苦了。”
夜明岑已经说不出话来,频频摇头,一遍遍抚着常笑的背试图安抚住他。
返归七星,寒不容晋
夜深时雨停,凉风穿堂惹人瑟缩,常笑细心地走上前去将窗户关上。
冷静后的师徒二人,待在温馨的木屋内,有些默契地沉默寡言着,似乎在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夜明岑剪下一缕灯花,似乎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说道:“常笑,我想还阳。”
常笑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还阳?师尊为何想还阳?”
从他的眼神充满疑惑来看,他似乎忘了和魔头做了什么交易。
夜明岑放下剪子,直起身不茍言笑地提醒道:“……不还阳,或者你可以将我埋了。那样就不会抵你的命了。”
常笑这才想起自己以寿数换师尊遗体不腐的承诺。他原是九尾猫妖,断尾、换寿,只余六尾。离凡渊与他是一脉相承的同类族人,清楚地告诉过他——猫妖一生会历一道寿劫,劫过升地仙,劫败下地府。一尾代表一百年寿数,按理来说常笑的寿劫将在九百年后,如今却不断缩减。如若不加以制止,很快就会迎来寿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