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真的没地方说理了。
世上真就有这么离奇的事,比传说还离奇,高考过去两个星期,常占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来了,而我的通知书却没有影踪。常占美考了多少分全县没有人知道,我的分数自然进了重点线。知道这个消息,我忧心忡忡,饭不想茶不思,简直要疯掉了。父亲赶忙安慰我:“迟来早来一个样,总归少不了你一个大学上,担心什么嘛,家里不想呆,出去转转,散散心。”父亲开始关心起我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忧郁了几天,刚胖起来的身体瘦下去了,父亲又来劝,我想他是对的,还是别忧心,小心白了头。
还有一件事,叫我更加愁苦,很可惜,杨小荷今年高考彻底失败了,她的分数根本就没进线,被我不幸“言”中了。母亲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好事说不灵,坏事一说就灵。”还真是这样的啊,高考前我看小荷学习起来没日没夜,一言以蔽之:累死也在学!我调侃她别太紧张别累趴下,小心考不上,那时不过是想法子逗她,想叫她放松,谁知道就灵验了。分数公布后她就躲在家里,整天藏着不出门不见人,连性情都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精神阴晴不定了,经常莫名其妙的乱发脾气,她娘劝她别压力那么大,出门去转转,她不听,杨老师着急骂了几句,她竟然说不想活了要去死,她冲着她哥说:“门口那口井大的很。”一句话吓坏了她娘,忙叫人打造了一个水泥盖子盖水井上,刚够一只水桶下去,防患于未然。我知道了回老家陪了她几天。
这一趟回老家,我才体会到母亲就是整个家啊,母亲不在关山,我也呆不住,呆了几天,度日如年哪,一直想着逃走。
那几天里,我拉着小荷往关山上跑,掏了一个鸟窝,抓了几只小鸟给她,叫她养着解烦去闷,小鸟在她手心里唧唧叫,她说真可爱,第二天却死了一只,她又开始流泪,骂我歹毒,逼着我爬山崖上放回鸟窝里去。晚上看月亮的时候,手偷偷塞进她衣服底下,侵占了那两个我梦寐以求的温柔之地,在她掐疼我时,我忽然对着关山大喊一声,竭斯底里,喊声惊得村子里几条狗齐声应和,她便咯咯笑了。喊完了,我释放了自己,顿觉轻松了许多,也出了一身的汗。我叫小荷也来喊,她却不好意思,扭捏不喊,我劝道:“喊吧,喊几嗓子心里就舒坦了。”于是她便小声的喊了一声,放不开精神。我说这样子反更难受,“放开喉咙,从心里可劲儿喊,很过瘾的,试试吧。”我迭声催促,她才慢慢的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喊出一声,“噢……噢……”。山河回应了,山娃娃把她曼妙的声音拉得很长很远,她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脸上终于有了微笑,比月亮还美。
我告诉她:“补习一年吧,补习一年就考上了。明年考我一个学校,我们俩就天天见面了,又在一起了。”
她明亮的眼睛和天际中星星一样闪烁,我忍不住心中的一团火,激烈的想动作,她又掐我一把。
我喊了一声:“疼啊……”
翻滚着压倒了一溜的高粱,白色的浆汁从断痕处流淌。
月光真亮啊。
我满心惆怅的离开关山,相逢容易,离别很难,小荷的眼泪跟随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滴泪。在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我轻轻的吻了她一下,她轻轻叹息一声,絮絮说了几遍:“记着给我来信啊。”我眼圈也湿润了,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我没有立即回县城,而是绕道先到乡上转了一圈,看了一眼学习生活了五六年的学校和乡政府大院,这里有我曾经的快乐,当然也有忧伤;有我的梦想,当然也有彷徨。婵月老师的腰弯了,瘦削得大风能刮走她。柳春晓老师还那么妖妖饶饶的走过来晃过去,她比婵月老师会收拾,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红红的唇,弯弯的眉,棱角饱满,风姿卓然。
然后带上行李回到县城。
我感觉这不是永别,我为这个感觉吃惊。
进了城里的家门,看见那个我讨厌的常占美,大喇喇喜滋滋乐呵呵坐在我家皮沙发里,面前茶几上放着一个大卡车司机才会用的大茶杯,我担心我家暖水瓶里的开水装不满他那大杯子。父亲不在家,紫嫣上学去了,母亲正陪着他说话。
母亲越来越碎嘴了,逮住个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人家烦得皱眉头了她还一个劲的说,我想她是在城里孤独了。
看我回来,常占美激动的跳了几跳,我担心要不是屋顶在上,他会跳到九霄云外去。母亲问了几句老家的事,问了爷爷的身体状况,还问了我们老家那院房子的情况,最后问了杨小荷的事。她清楚儿子这趟回老家不只是为了看望爷爷,知子莫若母啊。母亲已经知道了小荷没考上大学,惋惜的说:“多好的姑娘,不上大学可惜了。娘以后要多关心关心她,寒雨,你就好好上大学,多交几个大学生朋友,才有共同语言呢!?”
我没理解母亲话中的深意,简单回答了她的几个问题,说爷爷和房子都好,说小荷已经缓过精神头了,下半年去补习,明年会考上的。母亲听了淡淡一笑,念了句阿弥陀佛,再没说什么。我这才回过头来问常占美进城有什么事,他笑呵呵从一个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笑,说道:“猜猜,这是什么?”我懒得猜,随口说道:“又是那个不要脸的女孩子写给你的情书,拿城里稀罕我来了?”
常占美脸一红,朝母亲尴尬一笑,说道:“寒雨,别在阿姨面前卖我的坏水好不好。什么情书,哪儿有情书?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怎么就寄到乡政府了,我爹看见了拿回来,催我赶紧给你来。我日急忙活半天,你一句感谢话不说,倒落下抱怨了。”我笑道:“还知道害臊?我不知道城里的家庭地址,通信地址写的是乡政府,自然要寄到那儿的。”
他继续说:“我拿到手,看跟我的通知书封皮一模一样,心里一高兴就打开看了,你不生气吧?”他这是在说他也考上大学了?我瞥一眼他,看他果然趾高气扬的,一笑说道:“不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怎么的,你的通知书也来了?”听他说道:“真巧了,和你一样,也是西京大学。哈哈,咱兄弟俩初中高中一个学校,现在又是同一所大学,你说咱俩缘分有多深?”
母亲听了眉花眼笑,已给常占美添两回水了。
常占美又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两封一起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两个都是西京大学的印章。
这家伙来送我的通知书,又特意拿上他的,那自然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我看不起他,连我自己的通知书都懒得细看了,觉得跟他一起上大学有点掉价。居然又要跟他这种双手不会画八字的人同校四年了,小荷却还得去补习,没天理啊!
这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儿,母亲见我看一眼就丢下了通知书,自己拿过去细细看了一遍,激动的说这就叫我父亲回来,晚上一家子去会师楼吃饭,大大的庆祝一番。说完话再看后边几页,却惊呼起来,说:“怎么要交这么多的学杂费?”常占美听了一笑,说道:“阿姨,好多人想交还没资格交呢。”母亲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大学怎么跟养鸡场一样,这不是做生意吗?”
母亲就那么随便说说,她才不会为学费的事操心的,那是父亲的事,她前头说了后头就忘了,一会儿笑眯眯去给父亲打电话,又对常占美说:“小常别走,晚上一起去会师楼。”
我其实心里很高兴的,只是有点那个……怎么说呢,我只是没想到常占美也能考上大学,有点嫉妒吧,自己有的东西不想别人也有,心理不健康啊。不管他了,还是高兴自己的高兴事吧,想自己这就大学生了,我要上的这所大学可比杜胜友的大学名气大多了,自尊心那是相当的满足,如果这会儿小荷在,她一定会高兴得掐我一把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想告诉这消息的人,竟然是杨小荷,那怕她会重重的掐疼我,我也是疼着的快乐啊。母亲电话里大声向父亲报喜,嘱咐他早点下班,回来时带足多少多少钱,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母亲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常占美起身说还有什么事,好像是要去看望什么人,又说过几天还来,一块儿商量上大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