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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余香犹在(第2页)

杨思宇抱着吉他坐床边发呆,已是泪水涟涟。

我感慨他的多愁善感。

他幽幽说道:“我认识那个跳下去的阿娟。”

我们几个顿时目瞪口呆,一双双目光冰冷冷投向杨思宇,难道他就是那个乱源祸根吗?就见杨思宇长长嘘了口气,说道:“不要胡思乱想,那个人不是我。阿娟是郑焕如的女朋友。”

郑焕如!不就是那个乐队的队长吗?我心绪略微放松,尹子奇又开始摇头晃脑。齐树柏“呔呔”朝地下唾了几口口水,骂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千古如此,死的怎么不是他呢?”齐树柏骂郑焕如是“戏子”,其实连杨思宇都骂进去了,好在杨思宇此刻尚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注意到齐树柏的话。

杨思宇继续讲故事:“他们两个从进大学那天谈起,快三年了。最近郑焕如喜欢上艺术学校一个女孩子,就跟阿娟提出要分手。阿娟就哭,两天不吃不喝,今天早上来找郑焕如,她对郑焕如说,她可以为爱去死,那个艺术学校的女孩子能吗?中午那会儿,阿娟喝醉了,跑到乐队跟大家道别,一个一个的握手说再见,那时看她很平静,谁能想得到,竟然是这么个再见法,我们太大意太糊涂了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真是个傻瓜啊。真看不如文文静静的一个人,竟性烈如火。”

齐树柏说道:“看看,我说你们那个乐队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不如解散算了。”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尹子奇被齐树柏撩拨得一肚子火气,一脚踢开凳子,又一屁股坐下,开始写文章了。

这一夜,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堪重负啊。那个跳下楼的姑娘,那个叫阿娟的女大学生,跟我一般大小,正是豆蔻年华,宛如一滴雨珠,晨曦刚刚吐露眉梢,她却化为无形,香消玉殒了;就似一朵玫瑰,花瓣刚刚绽放出新的生机,她却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原来爱情是可以用生命去证明的啊!我不敢说她是傻,但我可以说她对生命不负责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她一定还有父亲母亲在啊,她将以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呢?我也不敢说她是至情至圣,她以死践行了自己对爱的诺言。血染的玫瑰花,鲜红得叫人心痛。女人就是水做的骨血,柔情百转,至死不渝;女人又是虹做的精神,把最美的留在风雨之后。女人最是天地间的精华,爱得深,便摔得重,直到流血牺牲,一往不顾。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听见那几个家伙,跟我一样,也都睡不着。尹子奇一个劲的翻来覆去,擀毡似的动弹,把一个床架子折磨得“吱吱呀呀”乱响。齐树柏长吁短叹,杨思宇一会儿上一趟厕所。然而除了杨思宇,我们三个都跟那个姑娘不认识,却为她睡不着觉了。

“班长,你也睡不着?”尹子奇干脆爬起来,脑袋从床围栏边吊下来,几乎要探进我的帘子里,小声问道。

“睡不着,这才二月份,西京这鬼地方就如此炎热。”我也趴床上,睡不着干脆不睡,掀起床帘子,趴着点起一支烟,慢慢的吸。尹子奇一只手伸进我的帘子里面,探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说道:“班长,给我一支烟,心里急慌慌的,躺着就是睡不着,急死人呢。可不是二月份天气就热了。这时候在我们伊犁,还是冰天雪地的。在我们伊犁,春天来了时,草原上最爱下雪的,那雪一下就下两三天,地上积雪三尺厚,大地白茫茫一片,晶莹剔透,天高地阔,连伊犁河都是清一色的洁白,胡杨林就像开满了洁白的花,走在旷野里,就是走在雪色冰洁的世界里,那才叫做美呢。西京也下雪,却下得稀稀拉拉,水水浆浆的,一点儿意境都没有,只是惹得人心里惆怅难过,人自个儿的压抑还可排解,老天压抑人,就没法子了。”

齐树柏翻身坐起,听我们两个说话闲扯传,这时干脆跳下床,搬条凳子,靠近我的床坐下,也点了烟抽,长嘘一口气,说道:“你们说说,这人生怎么说的,好端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十年寒窗,终于熬进大学,说死就死了,说跳楼就跳下去了,难道人生只有爱情一件有意义的事?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前途,一件件一样样,难道都是扯咸淡的?说抛弃就抛弃了?班长,子奇,不怕你俩笑话,我真想哭一鼻子。”

尹子奇先抽吸一下鼻子,“嘿”了一声,说道:“也是的呀,这话足见你齐树柏是个男人,我最看不上那些自命风流,号称才子的家伙,只在女孩子身上用手段,占人便宜,事后拍屁股走人,提起裤子就不认账,比混蛋还混蛋,白披了一张人皮。”

我掐灭烟头,也起身下了床,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桌旁坐下,喝下半杯凉开水,又说道:“自古多情是女子,她这一跳,死得壮烈,死得……至少还有我们几个卧谈缅怀,真正应了那首古诗,‘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虽不是花,但如此痴情,也难得,怪不得古人最爱用花季来形容少女。”

齐树柏说道:“班长,别掉词儿了,听不明白。我是觉得可惜了,漂亮姑娘个个都是傻子,脸蛋漂亮智商就低,只爱那些长得帅心肠黑的家伙。可惜天下好姑娘都叫狗日了。那个郑焕如,哪天老子打破他的脑袋,叫他尝尝脑袋破了的感觉。”

尹子奇喊杨思宇:“思宇,别装睡了,我知道你没睡着,加入进来吧,咱们弟兄四个来个彻夜卧谈。听徐光讲他们宿舍,一周至少搞一次卧谈,我听了喜欢,这才是新时代大学生活。咱们何不也搞起来,强如死气沉沉,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行尸走肉一样,大家鼓舞精神,敞开胸怀,别推三阻四的,就没意思了。”

杨思宇说道:“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

齐树柏便起身过去,想拉杨思宇起来,掀开杨思宇的床帏子,一边喊“起来吧,别睡了,大家一起谈谈”,一边伸手去拉,刚揭起杨思宇的被子,杨思宇“呼啦”一下翻身起来,伸手一把推开齐树柏,齐树柏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斜着身子飞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就见他摔倒在地。我“嗤嗤”笑了,只见齐树柏翻身站起,已是铁青了脸色,两步冲到杨思宇床边,伸手朝杨思宇脸上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杨思宇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顿时红了脸,也翻身下床,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

我吃了一惊,忙丢下烟头,赤着脚过去拉开齐树柏,又劝住杨思宇,两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对骂上了。齐树柏喊道:“老子怕过谁,你去宝鸡打听打听,爷们也是横着走道的人。”杨思宇冷笑一声,说道:“横着走道的那是螃蟹,你长几条腿?”

我喝道:“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小心旁边宿舍听见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杨思宇便钻进被窝,扯过被子,被子蒙住脸,呼呼地生闷气。

齐树柏喊道:“班长,这事你是看见了,不是我的错。”

我劝道:“好了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看尹子奇,这家伙在那二人打起来时,已经弄好床帏子,钻被窝里,睡了。什么人嘛!

那几个记者的文章很快见诸报端,他们没能从我嘴里了解到“宋熙宁”的故事,却直面了一位美丽女大学生的终点激情演出。一时间,这事成了街头巷议的热门话题。警察转了一圈,叫来阿娟几个同班同学问了几句,没说什么就走了。记者们开始追踪报道,情杀,仇杀,不情不仇杀,竟搞成了长篇连载。可惜,尹子奇谴责女大学生跳楼的文章,校报不刊登,学校正在极力灭火,讨厌学生火上浇油。所以尹子奇讨巧却买不到乖。

当然,“宋熙宁”的故事还在继续发酵,马蜂窝既然已经捅开,怎么能轻易收场呢?最近几天,记者们把阿娟和“宋熙宁”两件事搁一块儿采访,我怀疑这社会是不是太清净了,弄得记者们找不到新闻素材,只好写这种爱恨情仇、光怪陆离的故事不是故事,传奇不是传奇的怪调调。记者们精神可嘉,蹲在我们学校门口,嗡嗡叫着追着赶着,长枪大炮的对准了我们学校的师生,特别是郑焕如和我,堵住了就一阵噼噼啪啪的拍照,接着抛出几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

我已不堪其烦,只得去找王北海坦白交代,请他帮忙赶走记着。王北海听了一脸愕然,说:“这种事你也敢干,胆子确实比我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比我经验丰富,知道有问题向领导报告,立即向系主任汇报,系里领导不知道怎么解决,又向校领导汇报,一级级往上推,一直推到了校务会。事情似乎搞复杂了搞大了。我悄悄问王北海,我这事属于什么性质。他呲牙咧嘴说道:“听校办何主任讲,大概属于破坏文物罪。”我吓了一大跳,双膝一软站立不稳,只好趴在桌上央求他:“帮帮忙吧,向校领导解释解释,鉴于我是初犯,从轻发落了吧。”

王北海笑骂一句:“看你那怂样。”

什么样都顾不上了,只要不抓进去,磕头都行。

第二天,王北海到教室检查学生出勤情况,顺便告诉我事情已经平息了,安心学习吧,“可别忘了老子忙前忙后帮你忙”。

我长嘘一口气,连声说谢谢,又问怎么就这么平息了,领导们连我的面都没见,事情来龙去脉都没问一句,就平息了?王北海骂道:“平息了不好?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下午我就知道了,学校把我的事交给历史系去处理,这对他们未尝不是件好事。我的事就这么渐渐平静下来,我再不敢胡骚情,瞎卖弄自己。等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同时署了名的尹子奇几个,这期间竟见事不妙个个当了缩头乌龟,这跟梁启超老先生教了个学生来勾引自家儿媳妇差不多恶心人哪。还有那个常占美,他更是不理我了,不理我还在其次,竟然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辩解文章,寄到校报上刊登出来,说那兵马俑的照片是用他的照相机拍的,那天我和他两个人都拍了几张,谁知道那张有字的照片是程寒雨还是常占美拍的?“即便是程寒雨拍的照片,考证的事是常占美完成的,宣扬文化遗产,人人有责,讨论是可以的,但不要否定别人的心血。否则,有点小家子气,像一个爱哭的女孩子,不符合当代大学生的身份。”我感觉像是吃了只苍蝇,吐了还是嘴里胃里不舒服。

杨思宇看见了也义愤填膺,脸红脖子粗的就要找常占美干一架,我思想斗争了半分钟,便释然了,反过来劝杨思宇,说日久见人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问杨思宇,郑焕如的事怎么处理了。他说:“派出所问了几句就放回来了,那个警察说这种事没法立案查处。”

我暗自伤神,心想:“阿娟姑娘算是白死了,郑焕如一点皮毛没伤着,什么社会啊?人心不古啊。”又问杨思宇:“这几天跟齐树柏关系处理顺当了没?给他道歉了没?”杨思宇还不服气,梗着脖子说道:“是他先骚扰我的,我为什么给他道歉。”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冲他的脸吼道:“你以为自己是美女呢,是个人就想骚扰你?老齐也是出于好心,一个宿舍住着,做什么总得讲个集体观念吧,大家都心热想说说话谈谈心,你什么事总游离于集体之外,老齐直肠子才把你往一起拉,换了我,才懒得理你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思宇低头想了想,一会儿叹息起来,说道:“班长,我是嘴上硬,心里明白,都是我的错,阿娟跳楼的事叫我心里难受,那晚不该把气撒到老齐身上,他是嘴头子碎心底善良的人,昨天本想给他道声歉,可他看见我就扭着屁股躲开了,我总不能追着他道歉吧?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我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二皮脸不要也罢。也好,等我闲了给你们俩说和说和。”

杨思宇嬉皮笑脸说道:“呵呵,我就知道班长对我好,不会不管的,这事就全拜托你了。”

我笑骂道:“滚你娘的蛋吧。”

晚上吃饭时,大家都到宿舍,我便关起门来,逼着杨思宇给齐树柏道歉,杨思宇抓着齐树柏的手,一连说了七八声对不起,“老齐你就原谅了吧,总是我猪油蒙了心,糊涂犯了错,哪天请你跳舞去,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妹妹陪着。”

齐树柏挣足了面子,又听到有这好事,立即脸上挤出笑容,也就丢开了。看他们又说又笑的,宿舍重回往日和谐气氛,我心中感慨,决定原谅常占美,连尹子奇都原谅了,他就是爱出风头,不小心伤了我,于理不当于情可以原谅。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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