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摇了摇头,狠狠吸了两口气,才开口道:
“厕所……我要吐……”
“不去了,哪都不去了,想吐就这样吐,没事没事,我会收拾的,会好的……”
简书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还没来得及抬手捂住嘴,已经吐了出来,然而吐是吐了,人却没见好,简书感到自己的腰腹疼成了片,身体里仿佛要炸开似的,那疼痛辐射到全身,这种令人绝望的疼,好像一辈子也没有体会过。黎蘅只觉得自己怀里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越抖越厉害。毫无预兆地,好像上一秒还在搂着自己、对自己笑的人,突然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炼狱。
“阿书,你坚持一下,我打120……”
黎蘅将手机拿出来拨号,抖着声音向电话对面的人说清楚地址和情况,怀里的人软得好像被抽去筋骨的一副皮囊,一个劲地往下滑,他差点没能抱住。
简书觉得自己在无穷无尽的混沌中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被疼痛和恶心拉回些意识,他不敢松神,死命吊着这仅剩的一点清醒,手伸到枕头下,把信封摸出来塞进了黎蘅怀里,“给……给你的……一定要看……”
黎蘅挂了电话,用两只手死死搂住简书,拼命摇头:“我不看,阿书,你不准走……我求你了,别走行吗……”
简书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显得笃定:“我不会走的……”
然而就连这句无力的承诺,也很快随着简书的意识,沉入了黎蘅所不知道的那个永无止境的黑色的无梦之境里面。
黎蘅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
黎蘅抱着简书出去,迟钝地想着,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阿书是这样轻。
黎蘅听着一群穿急救服的人在吼自己,要他把简书放下。
黎蘅撒了手,他执着地盯着那些人在简书手臂上输液,流进去的全是鲜红刺目的液体,却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他执着地去看简书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分明每一眼都让心更痛一分,但就像自虐似的,他不愿移开眼睛。
简书被抬上了担架,剩下夹在两人中间的那个被揉皱的信封掉在地上。
对了,黎蘅想,阿书让我看这个。
不能看——黎蘅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看了,阿书大约就不会回来了。
可他还是捡起了那个信封。
这是阿书给我的啊——黎蘅又想——怎么可以让它掉在地上。
(91)
直到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被消毒水和药水的味道灌满了鼻腔和胸腔,黎蘅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
急救人员说简书胎盘早剥了,很严重,刚刚拍了片子,听说他肚子里全是血。
怎么会呢?早上起床的时候,阿书不还好好的吗?
黎蘅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他的阿书又一次徘徊在了生死的边缘,究竟是哪里没有做好,让简书受这样的苦。然而大脑却不听使唤似地,总漫无目的地逡巡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一会儿想,阿书今天没吃午饭啊;一会儿又想,怎么会在这里呢?明明离约好的手术时间还有整整八天啊。
手机震了许久,黎蘅才想起要接电话。那边传来母亲轻快的语气,打趣着问他怎么还没到机场,是不是和男朋友在家里腻歪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黎蘅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些话、这些关于快乐的情绪,似乎已经暌违数千年,它们都已经陌生了,或者大约是从没有存在过。
他记得自己似乎说了医院的地址,也可能没有说,他忘了自己是怎样挂掉的电话。
手术室里有护士跑出来,驾轻就熟地又递过来一张纸,要黎蘅签字。
已经是第三张了。
黎蘅不必看上面的字——甚至不必看到那张纸,只需要看见那个护士,就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黎蘅控制不了自己手指的颤抖,写在纸上的字歪歪扭扭。
“病人还有没有直系亲属?”护士突然问道。
“我就是他的家属。”黎蘅下意识道。
“病人失血过多突发心衰,需要安抚,没有直系亲属吗?恋人不行。”护士解释道。
黎蘅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抬头看着护士,却见对方眼睛里一派冷静,尽管语气中带着紧急,然而那也是公事公办的紧急,没有半点别的情感。
“他只有我了。”
说出这句,黎蘅忽然就没来由地流泪了。他知道自己流泪了,但不明白为什么。
“他没有别的亲属,只剩下我了。”
护士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短暂地愣了一刻,旋即放柔了些语气,道:
“那跟我去消毒吧,你……爱人,情况不好。”
手术室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机器运行的味道,还有死别的味道。
医生先抱了孩子给他看。
圆滚滚的一个小孩,身上还泛着初生的红没有褪去,眼睛也还没有睁开,似乎睡得很香,砸吧着嘴。
黎蘅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所有的时间、命运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握在飞转,孩子带着新的希望来,他深爱的那个人,却像是再没有了眷恋一般,义无反顾地要走了。
黎蘅不敢多想,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还到护士怀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去找那双眼睛——会含笑看他的,深邃又温柔的那双眼睛。
可是他没能找到。
那双眼睛被浓浓的疲惫和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他的简书看不见他。
可他看见了他的简书,隆起的腹部有管子伸出来,管子里源源不断地有鲜血流过,这么多带着温度的、意味着生命的液体,就这样从简书身体里流逝,然而半躺在病床上的人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戴着氧气罩的暗淡的面容,甚至不能被手术台上的灯光照得更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