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是对着我狠不下心。她是不想——”丁遥顿住了。
不想毁掉自己。
为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丁遥搭上自己安逸的后半辈子,这样不值得。
4
吴远航仍旧慢条斯理,他后退几步,抱着手,看向这面颇耗心力的墙。
“我不会因为我爸杀他。不怕告诉你,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打人,我妈我姐被他打跑了,我就被他攥紧了。”他掀开长袖,露出烟头烫过的疤,“最狠的一次,我打错酒了,他要五十五度的,我买成了二十三度,他说我浪费钱,说我是克星,皮带打断了也没消气,罚我在门口跪着。”
“我记得特别清楚,08年特大雪灾,就一晚,南巢的雪就积到了膝盖,那晚我就跪在门外边儿,又冷又饿,雪掉在我的脖子里,时间久了,毛衣也湿透了,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被团起来的雪人。”他眼神冷漠,“从那之后,我讨厌下雪,非常讨厌。”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怨薛问均是吗?”
吴远航垂下眼眸:“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恐惧吧。”
“这世上唯一跟我有连接的人没了,被我无意间害死了,我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是我爸,就算他再不是个东西,对我再不好,也没法改变这一点。而我呢,一下子从懂事能干的人变成了害死爹的儿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我接受不了,我只想逃跑。
薛问均对我越好,就越是在提醒我,那晚我都做了些什么。理智跟情感是两回事,我对他愧疚,也对他怨恨,我没办法好好面对他。但,也仅限于这样了。”
吴远航语气稍沉,又继续说:“只要我考出去,离开这里,那么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不堪都会从我身上剥离掉。我甚至可以塑造一个高富帅的形象,只要我能编得合理,那么我就可以从‘刘东’变成另外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成功了,甚至于林川竟完全将他当成了薛问均。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只为了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人报仇。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利益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
合理的推测链又一次被逐个击破了,丁遥心沉了沉:“你为什么要回来?”
清北的毕业生,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
“不是每一个清北的学生都可以成为科学家、成为国家的栋梁。我”吴远航望向那张黑白照片,“不是他。”
薛问均生来就优秀,生活的不如意并不妨碍他的大凡光彩,而他不一样。他跑了一辈子,拼了命地离开南巢,可午夜梦回他看到的却是薛问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提醒着他——他的生活是从薛问均那里偷来的。
他不希望薛问均死掉,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直接的受益者。那种愧疚,让他在薛问均不在的这些年里承担起为人子女的责任。为他的父母跑前跑后,更不放过每一条可能的线索,探寻着那个真相。
丁遥蹙眉,发现了这其中的怪异:“吴阿姨就相信他是自杀吗?”
这样离奇的手法,吴远航都觉得怪异,他们作为父母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他有这个倾向了,所以看到才会相信。不止他们,我也早就发现了。”
“怎么可能!”丁遥提高音量,刚打消的疑虑又瞬间暴涨。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那时候估计你还小吧,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孩儿说这些事情。”吴远航道,“薛问均不像看起来那么幸福。我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哥哥的事情,后来我们成了同桌,我就知道了更多。他常常睡不着,一直在吃药缓解,一种药吃出抗性,没效果了就换另一种。我看见过他写的遗书,从很长很长到很短很短。我知道他越来越认真了。”
丁遥的认知已经被彻底颠覆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薛问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她知道他过得不开心,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他生出这种念头。什么睡不着,什么遗书,她通通不知情。
太阳穴跳得生疼,丁遥忽然觉得有点晕,大脑不听使唤地将信息排列组合,甚至开始怀疑起相机里的录像到底是不是真相了。
“他的遗书是什么?”她抓了抓瘙痒的脸颊,“你不是说他那天留下遗书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早已烂熟于胸,吴远航闭了闭眼,道:“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如果不知道,那就慢慢猜吧。”
一句打磨了很久,简短却最伤人的遗言,事实上,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吴佩莹大病一场,薛志鹏带着她去了更大的医院治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楼道里搬家的动静仍在继续,乒乒乓乓的撞击中夹杂着指挥声和叫骂。
“干爸干妈意识到的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刺激到他。在出事之前,薛问均有过一次危险举动,他们就更觉得他是认真的了,把什么都说开了,薛问均也坦白了有过这种念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只想好好活下去,活好多年。他们当然不相信,薛问均还花了一段时间才让他们打消这种担心。可惜后来”
后来还是发生了,吴佩莹跟薛志鹏自责不已,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不应该去工作去出差,总之跟世界上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悔不当初。
丁遥的关注点却不在什么迟来的愧疚上,她捕捉到那个关键词,反问:“什么危险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