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叶心知李云舒与她志同道合,更明白她身为几乎被架空的帝王,能做到这一步有多么不易,起初的忌惮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弭,私心已将她当成挚友与知己。
李云舒待许迦叶柔软如水、对她唯命是从,只在一点上态度强硬,那便是不许薛柏清回京。
她力争将薛柏清派往东南,任命其为福州巡抚督御史,将开放海禁、发展海外贸易、荡平倭寇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誓要将他的回京之日压得遥遥无期。
以至于徐妙微都以二十五岁之低龄入阁了,薛柏清还未能见上许迦叶哪怕一面。
许迦叶见李云舒如此坚持,便随她去了,只以为她因为薛柏清在书信中的姿态对他印象不好,不愿他回京碍眼,但又知晓他小节有损、大义无亏、有经世之才,因而才将他摆在适当的位置上,让他为国鞠躬尽瘁。
李云舒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除了阻拦薛柏清回京,便是许迦叶的身体了,时时牵挂、事事忧心,饮食起居皆要细细过问。
因而当她得知许迦叶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法事已食素三日时,连马车都顾不上坐,快马加鞭便从皇宫中赶来了。
许迦叶于府门前相迎,站在她身后的道士躬身行礼。
李云舒瞥他一眼,眉头轻蹙。
许迦叶温声同她介绍:“陛下,这是清风观的玄诚道长。”
李云舒眉头蹙得更紧,命玄诚道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自己则牵着许迦叶的衣袖与她一同入府。
被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围绕着的花园正中央伫立着一颗梧桐树。
李云舒抬眸看去,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挂满了黄底红字的符篆,被风一吹,发出苦涩的沙沙声。
她侧过头望向许迦叶,见她下颌瘦削了些许,心中一恸,嗓音喑哑道:“你这是何苦?别被那牛鼻子老道的虚妄之言骗了,做一做法事也就罢了,你茹素做什么?”
许迦叶与她对视,轻声道:“我是想着,心诚则灵。”
李云舒直想在她脸上狠狠捏一把,她已向她澄清过李乐衍是男子,她便改了称呼。
“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吗?你心念皇兄,我来帮你拜,保管他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我为他供奉的长明灯从未熄过,你以为我做了皇帝就不管他了吗?我只求你别折腾自己了。”
先不论她记挂着皇兄的恩情,哪怕是为了许迦叶,她也不会让那盏灯熄了。
许迦叶眼睫轻颤,别开视线:“我不是求他往生,我是想来世与他团圆,我们约好了的。”
李云舒怔愣半晌,依稀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心头不知为何酸涩起来:“你们……”
许迦叶耳根有些发烫,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李云舒见她这般情态,心中既柔软,又团了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平之气,连皇兄也不叫了。
“酒肉穿肠过,也不妨碍你心诚,你不好好吃饭,李乐衍在天上看了也会不放心的,你忍心他为你担忧吗?你再茹素,我便每日都来监督你,勿谓言之不预也。”
许迦叶见她把监督说出了砍头的气势,眼中划过一抹笑意:“陛下之命,臣莫敢不从。”
三日已然够了,照张太医的说法,再多几日,她就可以直接去见殿下了。
李云舒在府中同许迦叶一起用了一餐饭,盯着她吃了不少肉,这才放下心来。
她见许迦叶漱口时咳了两声,忙劝她回房休息,不必相送:“我这就回宫拜佛,给他祈福去。”
以后她要一日三拜、日日不缀,求佛祖保佑李乐衍往生极乐。
许迦叶见李云舒一挥衣袖,步履匆匆而去,心道向来温和的陛下今日有些不同寻常,恐怕是因她不爱惜身体而生气了。
其实她有分寸的,亦知晓转世续缘之说不过是抚慰生者的虚妄之言,更不要说她不会在本世界轮回。
但她还是忍不住去期待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流水桃花,换了人间,她于熙攘人群中偶一抬眼,宿命般撞进一双温柔明澈的眼眸。
他望向她,笑意清浅。
一如当年初见。
侯爷的还魂引(一)
万里荒寒,朔风呼啸,旌旗猎猎作响,一座座营帐犹如子落棋盘,铺陈于辽阔大地之上,最中间的营帐如天元一子,通体黑色,散发着压抑苍凉的气息。
营帐内沉闷的拳脚声响了许久,营帐外的十几个将士肃穆而立,终究忍不住面面相觑,彼此皆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的忐忑与担忧。
突然间,一道身影从营帐中倒飞而出,砸落在了地面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裴公子!”将士们惊呼了一声。
裴玄澈双手撑地,修长如玉竹的手指深深嵌入了泥土里。
他趴伏着呕出了好几口血,以极缓慢的动作坐直了身体,把手搭在膝盖上平复了一下呼吸,苍白着脸从地上站了起来,朝营帐方向挪动步子。
将士们担心他被打死,想要劝一劝,但她们都知道这个人是劝不住的,最后只有一个人开了口:“裴公子,你还是先缓一会儿吧。”
裴玄澈置若罔闻。
隐约听到帐内传来的脚步声,他睫羽轻颤,敛去眸间晦暗神色,适时又呕出了一口血,踉跄着倒在了地上,暗暗在身上的伤口处掐了一把。
在裴玄澈倒地之际,营帐内缓缓走出了一个女子,眉似春山、眸若寒星,眉眼清雅昳丽到极致,却萦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戾气,恰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偏引动万鬼嚎哭。
天寒地冻,她却仅着一件单衣,一袭玄衣被她穿出了烈烈如火之感,燃烧过后,空余寂寥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