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该怎么弥补她受过的伤,她在手术室里两次心脏骤停,他在手术室外如万箭穿心,一瞬间仿佛置身海底,那种窒息、绝望和悲痛几乎摧毁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他后悔了,悔得痛彻心扉,如果她不是他女朋友,仅仅是寄住在家中的妹妹,不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如果不是他的疏忽,不会牵连到她。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只是个谁也不愿意发生的意外。
这个意外差点要了她的命。
甚至她到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如果……
没有如果,他掐着手掌心,他根本无法接受任何不好的假设。
“回去睡一觉,或者至少换身衣服,别要死要活的。今晚我守着,你要赎罪也要等云舒醒过来,你倒下了,她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半晌,梁思谌才缓缓颔首,终于起了身。
他回头,隔着玻璃小窗看一眼重症监护室躺着的她,浑身插满仪器,甚至看不清脸,心电监护的滴滴声平稳而规律,但其实下午的时候急促地响过一次,他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仿佛死了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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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她记事很早,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记忆,她的爸爸是个很脾气很好的人,喜欢做菜,沉默寡言,但是很勤快。
他们一家住在外环的破旧小区,但家里总是收拾得很干净,云舒在附近上幼儿园,幼儿园的环境不好,爸爸妈妈总是发愁,想要送她去双语幼儿园,或许一公里外的那个国际幼儿园,但是要进去的条件很苛刻,等到上小学……又是一轮新的战斗。
小小的云舒就已经知道爸妈不容易,总是很乖巧,从不乱跑,乖乖听老师话,爸爸给一个外贸公司的老板当司机,老板总是不按时下班,他也很难按时去接她放学,有一次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只有云舒还在那里,旧小区的民办幼儿园,老师拿微薄的工资,却要应付很多难缠的家长和小鬼,总是难免怨气,新来的莉莉老师很不喜欢云舒,因为她总是最晚被接走,害她每天都要加班。
云舒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口的桌子上,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幼儿园门口,祈祷爸爸下一秒就会出现,然后也祈祷莉莉老师不要再叹气了,她已经很愧疚了。
但那天爸爸一直没有来,太阳隐没地平线的时候,下起了暴雨,雷声轰隆,莉莉老师哭了,甚至都顾忌不上身边还有小朋友,跟她的妈妈打电话说工作太辛苦了,她不想干了,今晚雷雨天,她还困在学校,待会儿一个人回去很害怕。
原来老师也会害怕,云舒第一次觉得,大人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把自己口袋里仅剩的一块巧克力给了莉莉老师,那是准备给爸爸的。
莉莉老师没有接,有些赌气地背过她,擦干眼泪才又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我给你家长再打个电话。
云舒抱歉地说:“家里只有爸爸和妈妈。”
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普通的朋友大概是有的,但没有可以帮忙接送小孩的那种朋友。
莉莉老师又哭了,云舒也有点想哭,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年纪尚小的云舒还不理解,那是一种难言的孤独,爸爸妈妈就很孤独,他们判逃出了自己的家族,孤身来到陌生的城市建立家庭,本以为逃离牢笼会换来喘息的空间,但生存本身就是坚固的牢笼,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无所适从,云舒虽然还小,但却能从爸妈的身上感受到那份茫然,所以她也会觉得孤独,好像这里这么大,而她始终是个外乡人。
又或者说,与一个城市建立联系,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那天爸爸没有来接她,因为老板临时要用车,他去了外省。
妈妈来了,不住地给莉莉老师道歉,但老师似乎并不想要原谅她。
云舒问妈妈,可不可以送莉莉老师回家,妈妈同意了,但莉莉老师拒绝了,云舒问妈妈,莉莉老师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妈妈说:“我们总是难免会惹人生气,没关系,这是爸爸妈妈的错,和小舒没有关系。”
云舒思考片刻:“有关系,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妈妈笑起来:“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嘭——
爸爸的车祸和云舒的车祸叠在一起,梦境变得混乱,云舒始终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出的事,她甚至都没有去看爸爸一眼,她是后来偶然看一个电影,说车祸后的人面目全非才意识到,爸爸很可能遗容可怕,妈妈才没允许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
没有葬礼,妈妈买了最便宜的墓地,将爸爸下葬了,双穴墓,她说将来死了,要和爸爸葬在一起,然后悲伤地说:妈妈如果死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处理这些,不过也没关系了,我和你爸爸都不信来生,如果实在不会也没关系,不要觉得为难,妈妈希望你永远都快乐。
云舒嚎啕大哭,她无法接受爸爸已故的事实,更无法接受妈妈有一天也会死。
妈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说人都会死的,或早或晚,都会死的,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要害怕它。
可是或许连妈妈也没料到,那一天会到来的那么快。
云舒甚至意识到这不是梦,只是大脑昏沉,偶尔的清醒也感觉身体有千钧重,仿佛意识漂浮在深海,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模模糊糊的时候,云舒在想,或许自己马上要死了。
又或者……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