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有一只齐腰深的水缸,李晟上前抄起水瓢,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缸倒影出的是一个极其平凡的男子的脸,是全然陌生的。海棠给他的脸做了一些易容,将他上扬的眼尾拉平了些,又将他的鼻子做得极其臃肿,脸上被涂抹了一些草木灰。他原先的脸艳丽张扬,现在变得稀疏平常,再加上他几日没有净面,现在看起来就是个胡子拉碴的普通男人。
如果不仔细看他的眼睛,应该是发现不了什么端倪的。
海棠在角落里一直注视着他,李晟能感觉得到那如形随形的眼神。他举了举手中的葫芦瓢,海棠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王爷真是一个随和的人。”
李晟放下手中的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话外之音他倒是听出来了,虽然他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但突遭奇变,他心中即使有怨怼,但适应得还是很快。他听不出海棠这句话究竟是在夸奖还是在讥讽,索性闭嘴不说话。
海棠望了望房屋中唯一的一张床,是用稻草铺就的。这里让他回想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这是这回屋子里还多了一个会喘气的。
李晟本想着他受了伤,要把姑且能称作为床的那一堆破稻草让给他睡,海棠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靠近门口的墙角坐下。
李晟知道他是要守夜,随时提防着。
“我并非生来就在富贵乡,我的出身唔,不太光彩。在没有出宫承袭阿爷的爵位之前,梧桐苑与冷宫其实没什么区别。”
海棠敛去了眸中的情绪,神思忽然飘得很远,“是有听说过,梧桐北苑住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夫人。”
这是要与他追忆往昔吗?这人小心敬慎,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海棠,他眸色灼灼,清冷如月华,看不出哪里有追忆往昔的恍惚和迷离。
李晟还是决定大胆一试,便问道:“你入宫时多大?是被卖入宫中的吗?”宫中的内宦无非是获罪受刑,或是寻求活路,卖身入宫。
“王爷就这么想知道?”
李晟诚恳地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人身上笼罩着太多谜团,在无形中引诱着他去一探究竟。从海棠口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每一个看向他的眼神,都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
海棠闭上眼,又睁开。客栈老板怕柴房起火,不肯给他们一盏灯。如今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地上,如霜雪一般又轻又亮,然而,在阴影处,却是一片漆黑。
他轻声道:“在敬事房挂着的牌子上,我叫李进忠,也许牌子早就没了。”
进忠。李晟在心中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并非如雷贯耳,更何况一听名字便知这是一个奴才。后宫之大,三宫六院伺候着的宦官数不胜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海棠,啊不,李进忠以前应该是个默默无闻,干着苦活的宦官。
“李进忠不好听,还是继续叫你海棠吧。”他样貌清丽秀美,叫李进忠实在是有些大煞风景。李晟继续追问道:“那你入宫前的名字呢?”
海棠抬眼看过去,寒声道:“王爷,你太贪心了。”
命还攥在他手里,冷静一下。李晟平复了一会儿,才大着胆子说道:“太后无非是想要你带我回去,把我捏在她手里,做他的傀儡,与闻家分庭抗礼。”
“王爷,请注意你的言辞,王氏如今已是太皇太后。”海棠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冷笑,眼神变得冷漠而无情,笑容中犹带着几分嘲讽,“怎么分庭抗礼?那拿这个废物与闻家分庭抗礼吗?你以为闻燕雪真的喜欢你吗?”
李晟被他说得尴尬不已,“万一我真当上皇帝呢,到时候虽然说受人摆布,但想要杀你一个宦官还是易如反掌的,你就不怕我报复你吗?
海棠嗤笑道:“王爷,说出来就不叫报复了。”
李晟下意识道:“那叫什么?”
“愚蠢。”海棠仔细地打量着他,不解道:“原先我还不敢相信,现在倒是信了几分。”
李晟不再轻易应声,只听得他继续说道:“李凤起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绝对不是他亲生的。”
此时论这个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眼下超纲废弛,人心不稳。他出身如何已经并不重要了,王氏有的是机会给他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来历。
海棠说城中有接头的人,可足足过去几日,身上的钱也快要花完了,他口中那人还是没有出现。渐渐的,他也坐不住了。
白日里李晟被留在这个地方,海棠就乔装打扮一番,出去探查。
李晟天天喝凉水,吃馊饭。起初,他还略有一些不适应,隔三差五去茅房。可令他感到悲哀的还是发生了,他已经炼就了一副铜肠铁肚,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吃食。在梧桐苑最艰难的时候,虽然和现在比好不道哪里去,但有母亲陪着,总不算太难。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无比难熬,他天天都要想,自己会被谁带走,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母亲到底在哪里,有生之年,他还能见到她吗?还有,闻燕雪
被抓了这么多天,他一直提心吊胆,惶恐度日。直到今天才有闲心思考后果。闻燕雪一定气疯了吧,肯定在到处找他。寻他不一定是为了什么,应该是为了那本账簿。那本账簿他也没仔细查看是真是假,怎会有人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夹带在话本中呢?
李晟饿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开始胡思乱想,如果被闻燕雪抓到会是什么下场?他亲口承诺过不会杀他,闻燕雪不是那等狡诈之辈,说话应该会一言九鼎。不杀了他泄愤,那他还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