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枝笑道:“外甥女怕什么?总没有人家同胞兄妹亲吧,同胞兄妹还有喜结连理的呢!侄妇更不用说了。”
重耳欲待再辩,赵衰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后跟,遂缄口不言。送走了公孙枝,重耳埋怨赵衰道:“此乃乱伦之举,汝为什么阻我?”
赵衰道:“公子还想不想复国?”
重耳道:“想啊,连做梦都在想。”
赵衰道:“想复国就得应允这门婚事。”
重耳道:“为甚?”
赵衰曰:“吾闻怀赢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爱也。不纳秦女,无以结秦欢。臣闻之:‘欲人爱己,必先爱人;欲人从己,必先从人。’无以结秦欢,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
重耳曰:“同姓为婚,犹有避焉。况侄妇乎?”
先轸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为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唯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
重耳默想良久道:“子之言许是,容我与舅犯计之。”——犯乃子犯,狐偃之字也。
狐偃有事外出,及归,重耳登门而谋:“秦君欲嫁怀赢与我,而赢又乃我之嫡亲侄妇,当否?”
狐偃反问道:“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欲代之乎?”
重耳不应。
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子圉矣。如欲事之,怀赢便是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
重耳犹有惭色。
狐偃又曰:“连国我都要夺,况其妻乎?成大事而惜小节,智者不为也!”
重耳长叹一声道:“就依舅父之见吧。”遂命赵衰传话于公孙枝。公孙枝又还报秦穆公,穆公大喜,择吉布币,让重耳、怀赢就驿馆中成婚。怀赢之貌,更美于齐姜,又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外,遂把与齐姜的一段恩情抛到九霄云外。
重耳除了好色以外,别的真也找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反过来说,男人有几个不好色?
秦穆公也好色,故而对重耳这个毛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真的放在心上,也就不会将爱女嫁给他了。
有了爱女这层关系,秦穆公对重耳愈亲,三日一宴,五日一飨,赏赐的物品车载斗量。
秦世子对于重耳之人格素来敬服,今见君父如此,主动和重耳亲近,时时馈问。
赵衰、狐偃、先轸、胥臣、介子推等人也没闲着,与秦穆公的几个重臣——百里奚、蹇叔、公孙枝深相结纳,共商复国之事。
一来重耳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遣出大批谍人去晋国打探消息。
世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孤抱病已久,正愁托付无人,今孤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孤心安矣。”
是秋九月,惠公从昏迷中醒来,自忖时日不多,便将吕饴甥、郤芮召至榻前,气若游丝道:“孤怕是不行了,孤得以为君,全凭二卿之力。孤薨之后,二卿若是觉着竖子可扶,便扶他为君;若是觉着不可扶,则取而代之。”
吕饴甥、郤芮扑面朝榻前一跪:“世子聪慧贤德,天生国君之料,您若真的大薨之后,吾等便扶其为君,忠于他就像忠于您一样,请主公勿虑!”
惠公道:“如此,孤就放心了。”咳咳咳,一阵咳嗽。他越咳,那疮越疼,破裂出血。世子欲为他擦之,惠公将手轻轻一摆道:“不必了,孤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子圉泣声说道:“君父请讲,儿臣在听着。”
惠公费了好大劲方才说道:“群公子不足虑,可虑者重耳,吾儿谨防之!”
是夜,晋惠公薨,世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吕饴甥、郤芮牢记惠公之言,面谏怀公:“先君遗命,君还记得吗?”
怀公道:“记得。”
吕饴甥道:“重耳虎踞在秦,不可不防。”
怀公切齿说道:“他败伦丧德,孤恨不得生食其肉!”
郤芮道:“光恨不是办法,得想法儿剪其羽翼。羽翼既除,他重耳就是有冲天本领,也飞不了多高。”
怀公道:“怎么剪除?”
吕饴甥道:“您只需降一道旨,便可将他的羽翼剪除。”
怀公道:“这旨怎么写?”
吕饴甥道:“这么写!”遂口述道,“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祖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
怀公击案说道:“好,就依爱卿之言,孤这就下旨。”
旨出半月,在国诸臣未有一人作书召唤追随重耳之人。何也?人们都在盯着老国舅狐突。一因老国舅德高望重,众人无不视其马首是瞻;二因从重耳九雄者,老国舅一家就占两个,他不怕国君问罪,我等怕什么!
郤芮坐不住了,禀过怀公之后,亲造狐突之门,劝之曰:“主公有旨,要在国诸卿,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老大夫身为国舅爷,应当率先垂范才是。”
狐突对曰:“吾老矣。吾已十九年未见过二犬子之面,二犬子也未曾有片书回来,吾也懒得管他们的闲事。”
郤芮道:“这不是闲事,这是主公的旨意,非这么办不可。”
狐突道:“既是主公的旨意,主公何不自己作书召他们回来,麻烦我这个老头子作甚?”
欲芮还报怀公:“老国舅狐突,不肯带这个头。他不肯带这个头,诸人就不会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别人犹可,相从之狐偃、狐毛、赵衰、先轸、魏犨、胥臣、颠颉、介子推、贾佗等,皆为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非得召回不可。要想召回这帮子人,又非得老国舅出面不可,为了大晋社稷,请君亲自出面,找老国舅一谈。”
怀公曰:“可。”当即传旨,召老国舅上殿。
老国舅接到圣旨后,将家人召到一起,郑重宣布,此后这个家由狐毛之妻——玉蛾来当。并就自己的葬地也作了安排,还一再强调,要薄葬,更不能用奴隶殉葬。家人不解地问:“国君召您上殿,一来一回,顶多两个时辰,怎么安排起后事来了?”
老国舅回道:“昏君这次召我,必为毛(狐毛)、偃(狐偃)之事。他一心一意要召毛、偃回来,好剪去公子重耳之羽翼。毛、偃跟随重耳已经十九年,受尽苦难,今有强秦为助,复国在即,苦尽甘来,岂能由我之手,使他们十九年的艰辛付之东流!我若不从昏君之意,昏君岂能饶我?”
他这一说,众人都哭了起来。
老国舅含笑说道:“哭什么哭,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八十一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就是死,也是喜丧。何况我是为忠义而死,千古流芳,汝等应当为我高兴才是!汝等笑一笑,我要在笑声中上路。怎么?我是将死之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汝等都不愿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