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克庄提起去城北郊外看桃花,宋慈不禁想起十五年前,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还说等他父亲殿试结束,便一起去城北浙西运河对岸,观赏那沿岸的桃花盛景,只可惜母亲后来遇害,这许诺就此成空,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后来母亲归葬家乡建阳,下葬之时,父亲带着他在母亲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桃树,此后每年桃花开放之时,他都会去坟前坐上一整天。去年三月间,他来临安求学之前,也是去母亲坟前,坐在桃树之下,陪了母亲一整天,随后才启程北行的。如今他身在太学,不能归家,母亲今年看来要孤单了。他想到这里,忽然道:“我今晚想去一趟城南义庄。”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刘克庄为之一愣,随即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刘克庄深知宋慈素来行事,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底。上次得知祁驼子与亡母一案有关后,宋慈并未立即去城南义庄找祁驼子,可见当时宋慈还没有决意追查此案,如今宋慈提出去城南义庄,那便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决心触碰此案,并追查到底。
宋慈看向刘克庄,目光极其坚定,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此次去城南义庄,刘克庄照常叫上了辛铁柱,宋慈同样知会了韩絮。为了方便韩絮,一行人仍是雇车出行,在夜幕降临之时,来到了城南义庄。
城南义庄一如上次那般孤寂冷清,大门未锁,一推即开。
义庄内不似上次那样点着灯笼,一眼望去尽是昏黑,只能隐约看见一口口大小不等的棺材,或横或竖地搁了一地。忽然“啊呀”声起,几团黑影从窗户破洞中扑棱棱飞出,原来是几只准备夜栖的寒鸦。四人受此一惊,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人不在?”一片死寂之中,刘克庄小声道。
祁驼子虽是义庄看守,平日里却是嗜赌如命,常去外城柜坊,守在义庄的时候不多。整个义庄无声无息,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不见半个人影,看来祁驼子又外出赌钱了。
宋慈想着去外城柜坊寻人,正打算回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咯咯”声。这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像是在轻轻敲击什么,又像是在磨牙。刘克庄横挪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韩絮的身前;辛铁柱不为这阵声音所吸引,举目四顾,留意四下里有无危险;宋慈则是循声辨位,朝角落里慢慢走去。
角落里停放着一口狭小的棺材,这阵“咯咯”声正是来自于这口棺材之中。宋慈于棺材边停步,探头看去,棺材没有盖子,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蜷缩于其中。忽然“咯咯”声大作,这具尸体一下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辛铁柱当即飞步抢上前,宋慈却把手一抬,示意辛铁柱停下。宋慈离得很近,此时已经看清,这具“尸体”后背弓弯着,其上顶着一个大驼子,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祁驼子。祁驼子没有睁眼,嘴里“咯咯”声不断,那是牙齿叩击之声,也不知是被冻成了这样,还是做了噩梦被吓得如此。祁驼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倒头下去,又躺回了棺材里。这般一起一倒,他竟还睡着,一直没醒。
刘克庄虽然挺身护着韩絮,实则他自己也被祁驼子这一出吓得不轻。等他看明白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义庄里悬挂的白灯笼,随即走到棺材边,用力拍打起了棺材。
祁驼子被这阵拍打声所扰,独眼睁了开来。
“还记得我吧。”刘克庄望着祁驼子,脸上带着笑。
祁驼子慢慢坐起,无神的眼珠子动了动,看了看刘克庄和宋慈等人,像是没睡醒,又要朝棺材里躺去。
“你还欠我三百钱呢,说了会来找你拿钱,眼下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刘克庄一把拉住祁驼子,不让他再躺倒。
“是我的,我的……”祁驼子胸前的衣服被拉住,双手忙朝胸前环抱,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刘克庄记得上次给了祁驼子五百钱,祁驼子就曾这般护在怀里,以为祁驼子怀里揣着钱,笑道:“看来你这几日手气不错,在柜坊赢了不少钱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可别抵赖。”
“没钱,我没钱……”祁驼子护得更紧了。
“你过去是临安府衙的仵作?”宋慈忽然开口了。
刘克庄并不在意那三百钱,只是故意为难一下祁驼子,听得宋慈问话,便放开了祁驼子。
祁驼子护在胸前的双手慢慢松开了,头仍然摇着:“什么仵作……记不得了……”
他吧唧着嘴,似乎口干舌燥,从棺材里爬出,揭开墙角一口罐子,拿起破瓢舀水来喝。
“‘芮草融醋掩伤,甘草调汁显伤’,你能说出此法,不可能记不得。”宋慈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唤作祁老二,住在城北泥溪村,以烧卖炭墼为生,我与他见过面,对你的过去已有所知。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案子,是你办的吧?”
“锦绣客舍”四字一入耳,祁驼子拿瓢的手忽然一顿。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喝罢了水,把瓢扔进罐子,又要回棺材里躺下,根本没打算应宋慈的话。
宋慈继续道:“此案牵涉一家三口,妻子为人所害,丈夫蒙冤入狱,他们还有一孩子,当年只有五岁。”提及自己,微微一顿,“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欲为亡母直冤,特来这城南义庄,求见于你。”
祁驼子正要爬回棺材,闻听此言,乜眼来盯着宋慈,似乎明白了宋慈是谁。这么盯了几眼后,他把头偏开了,仍是一声不吭,但没再回到棺材之中,而是站在原地。
“寄顿尸体,一百钱;打听事情,两百钱。”刘克庄忽然伸手入怀,掏出几张行在会子,“两百钱未免太少了,我先免去你那三百钱欠债,再多给你三五百钱,就算多给你三五贯也行。”
祁驼子一向嗜赌爱钱,刘克庄又想使出“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哪知祁驼子没理睬他,甚至没向他手中的行在会子瞧上一眼。他笑道:“你这老头,有些意思。这钱你当真不要?那我可收回来了。”
说着他作势要把行在会子揣回怀中,祁驼子仍是无动于衷。
“你是当年那个有些驼背的仵作?”韩絮忽然蹙眉上前,借着白惨惨的灯笼光,打量着祁驼子的身形样貌,“当年你去过嘉王府,却被王府护卫驱赶,我说得对吧?想不到你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祁驼子不认得韩絮是谁,朝韩絮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仍是不说话。
祁驼子没有再爬回棺材里睡觉,而是一直站在那里,这般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不作声,足可见祁驼子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不愿开口而已。祁驼子因为锦绣客舍的案子丢掉了仵作之职,后来又连遭变故,家中失火,妻女身死,自己瞎了一目,从此性情大变。宋慈理解祁驼子为何不愿开口,不打算再勉强,见刘克庄又要问话,冲刘克庄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我们走吧。”说完转身向义庄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