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侂胄对这个秘密极为在意,也知道虫达曾手握相关的证据,他本以为在净慈报恩寺的那场大火之中,这个证据早已随着虫达一起灰飞烟灭,却没想到时隔一年,突然冒出来个太学司业,竟以此来威胁他。在他看来,何太骥能说出这个秘密,还能说出证据来自虫达,那就不是危言耸听。他担心贸然除掉何太骥,这个证据真的会被其他人公开,他的秘密便会公之于天下。他答应了何太骥,只要不公开这个秘密和证据,他可以在新岁到来之前奏请辞官归田,至于皇帝答不答应,那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暂且稳住何太骥后,韩侂胄派人偷偷潜入何太骥家中搜寻,虽然证据没能找到,但找到了几副药和一张验方,这张验方来自刘太丞家,比对笔迹,乃是刘鹊所开。韩侂胄当即派人去刘太丞家查问,得知何太骥的确去过医馆好几次,还曾与刘鹊闭门久谈。在韩侂胄看来,何太骥不可能凭空得知这个秘密和证据,定然有其来源,他怀疑这个来源便是刘鹊。韩侂胄本就对刘鹊存有疑心,毕竟刘鹊曾与刘扁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将近十年,有没有可能刘扁口风不紧,避过了他安插的眼线,早就把这个秘密告知了刘鹊?再加上虫达是被刘鹊毒死的,净慈报恩寺的大火也是刘鹊放的,万一刘鹊毒杀虫达时,从虫达那里得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证据呢?韩侂胄一番推想下来,一切似乎都对上了,他认为极可能是刘鹊知道他的秘密,并将之告知了何太骥,至于虫达手里的那个证据,只怕早已落入刘鹊手中。这些都在何太骥的算计之内,他之前故意去见刘鹊,将韩侂胄的秘密透露,不只是为了报复刘鹊,更是为了守护叔父何上骐,毕竟他能获知这个秘密,必然有其来源,倘若不给出一个来源,韩侂胄只怕会追查不休,说不定还会查到何上骐的身上。
韩侂胄立刻叫来刘鹊进行查问,刘鹊并没有特别惊讶,反而目光躲闪,神色间有惧怕之意,显然是知道这个秘密的。自从毒杀了虫达和刘扁后,刘鹊便成为刘太丞家的新主人。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医书,霸占了刘扁的家业和名声,然而过去刘扁那段提心吊胆的经历,如今则轮到他来承受了。他知道紫草是韩侂胄用以监视刘扁的眼线,如今刘扁已死,紫草却没有离开刘太丞家,那就意味着韩侂胄还要监视他。他料到韩侂胄对自己有所猜疑,但他不愿像刘扁那样忍气吞声,于是想方设法除掉了紫草这个眼线,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想到只舒服了一年,何太骥便突然找上门来,竟把韩侂胄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很清楚知道这个秘密的下场,生怕像虫达和刘扁那般被韩侂胄灭口,根本不敢将此事告知韩侂胄。面对韩侂胄的查问,他选择了矢口否认,说他当初除掉虫达和刘扁时,只从刘扁那里得到了《太丞验方》,没从虫达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秘密,也不知道什么证据。然而刘鹊越是急着辩解,韩侂胄越是认定自己的猜想,此后不断对刘鹊施压,最终逼得刘鹊自尽,但这些都已是后话。
在认定一切源头都在刘鹊那里后,韩侂胄便不再忌惮何太骥。一如当初除掉虫达和刘扁那般,假借他人之手,将除却何太骥做得极其隐秘——利用时任浙西提点刑狱的元钦,安排下借刀杀人之计,引诱李青莲来替子复仇。
随着新岁临近,韩侂胄那边没有传来请辞归田的消息,甚至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这种可怕的平静,让何太骥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自从决定向韩侂胄发难,他便没打算活命。他很清楚自己是在以卵击石,很清楚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但这世道太过昏暗浑浊,总该有人站出来向韩侂胄发起挑战,搅动这如一潭死水的朝局,是以他明知是死,却选择向死而去。他预感到新岁到来之际,便是自己死亡之时,这才在与真德秀去琼楼喝最后一场酒时,说出了自己可能会死、将自己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的话,然后又秘密地去见了欧阳严语。就在这间穷理斋,何太骥把所有的一切,除了韩侂胄的那个秘密,都向欧阳严语说了,算是与这位最为敬重的理学恩师诀别。倘若他当真难逃一死,他希望欧阳严语能把他的这番抉择,转告他的叔父何上骐。
欧阳严语向宋慈讲出这些事时,回想起何太骥深夜来见自己,对自己说出这一切的那一幕,不禁悔恨万分,叹息连连。当初何太骥瞒着欧阳严语和何上骐,独自向韩侂胄发难,等欧阳严语知道来龙去脉时,一切已经迟了。他劝何太骥赶紧逃离临安,何太骥却不肯这么做,随后不久,便传来了何太骥死在太学岳祠的消息。在欧阳严语眼中,自己的这位亲传弟子,比之太学“六君子”更加令人生敬,“六君子”的事尚且能传扬四海,然而何太骥的所作所为,却不得公之于众,很可能永远不为人所知。
听着欧阳严语的声声叹息,宋慈长时间静默无言。他知道何太骥的死另有隐情,甚至他破刘太丞一案时的那番推想,有不少都与欧阳严语的讲述相吻合,但当他真正得知这一切来龙去脉时,还是禁不住心潮翻涌,良久方得平复。“韩太师的秘密,”他看向欧阳严语,“先生当真不知道?”
欧阳严语摇头咳嗽,道:“太骥说这个秘密牵连太大,倘若告诉我,便是置我于死地。我一再问他,他也不肯透露分毫。”
宋慈明白,任何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必为韩侂胄所忌,很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何太骥这是为了欧阳严语着想。他回想方才欧阳严语讲述的一切,凝思了片刻,道:“先生为何要把这一切告知于我?”
“我说过有事求你。”欧阳严语道,“要求你此事,这一切便须让你知道。”
“先生究竟要我做什么事?”宋慈道,“还请先生直言。”
欧阳严语叹了口气,道:“何太骥的叔父何上骐,多年来藏身于净慈报恩寺,法号弥音,此事你已经知道。昨天深夜,何上骐一身市井衣冠,私下前来见我,感谢我这些年对何太骥的照顾,又说何太骥已经离世,他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不愿再苟且偷生,所以意欲行刺韩侂胄,为虫达和何太骥报仇。”
“行刺?”宋慈声音一紧。
“何上骐行刺之心已坚,我怎么劝他都不听。他知道我与何太骥的关系,将他的一套衣冠留给了我,请我在他死后,若能讨得他的残躯,便将他葬在何太骥的身边,若无法讨得尸体,便将他的衣冠葬在何太骥墓前。”欧阳严语咳嗽着道,“当初太骥向韩侂胄发难,没有提前告知我,我没有机会劝阻他,眼看着他死于非命,如今我不想他叔父也步其后尘。”
宋慈之前去净慈报恩寺查案时,弥音舍戒离寺不知去向,在刘克庄追寻其踪迹未果后,宋慈便推测弥音很可能没有离开临安,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弥音不仅留在了临安,还来见过欧阳严语。他想起了弥音留给他的话,所谓“骐骥一跃”,原来竟是行刺韩侂胄的意思。但他很清楚,韩侂胄每次出行都有大批甲士随行,住处随时有甲士守卫,要凭一己之力行刺韩侂胄,可谓是难比登天,到头来只会白白葬送性命,弥音也自知“不能十步”。
他道:“先生是想让我去劝阻何上骐?”
欧阳严语点头道:“何上骐打算明日一早,趁韩侂胄上朝之时,行刺其于上朝途中。此举实在不可行,只会害了他自己,可我极尽所言,仍是劝不了他。你是查办何太骥一案的提刑官,我想求你去见何上骐,就说此案还有隐情,你并未放弃追查,终有一日能查清真相,劝他不要乱来。”咳嗽了两声,看向宋慈,“但我不希望你真追查此案,只要能劝得何上骐改变决心,不让他白白赔上性命就行。你母亲的案子,我不会劝阻你,但这起案子牵连太大,你绝不能往深了查。”
宋慈这时才算明白过来,欧阳严语之所以对他讲出一切来龙去脉,不只是希望他能帮忙劝阻何上骐,更是为了他着想。宋慈过去十几天里的所做所为,尤其是与韩侂胄的几次当面对质,已尽显其性格上的刚直,以及对每一起案件追查到底的坚决态度。欧阳严语知道宋慈一直没有放弃对此案的追查,把一切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就是想让宋慈知道何太骥一案背后牵连有多大,再追查下去有多危险,希望宋慈能就此止住,知难而退。
“多谢先生提醒,查案一事,我自有分寸。”宋慈道,“不知何上骐现在何处?我这便去见他。”
“你答应我,”欧阳严语直视着宋慈,“千万不要追查此案。”
宋慈想了一想,应道:“先生放心,我知其利害,会适可而止。”
欧阳严语点了点头,这才说道:“何上骐说起行刺时,有提到过他的住处,是在朝天门附近的望仙客栈,那里是韩侂胄上朝的必经之地。”
数日前宋慈曾去过御街茶楼,见过这家客栈的招牌,就在茶楼的旁边。那里离朝天门很近,韩侂胄从吴山南园去往宫中上朝,必会途经朝天门,也必会从望仙客栈前的御街上经过。
得知了何上骐的住处,宋慈当即起身向欧阳严语行礼,道:“我此去望仙客栈,定会尽我所能,劝得何上骐回心转意。”
拜别了欧阳严语,走出这间狭小的书斋时,宋慈回头看了一眼门上小匾上的“穷理斋”三字。朱熹曾有言:“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欧阳严语取其“穷理”二字,作为书斋之名,可见其对理学信仰之深。宋慈虽在太学求学,也常听欧阳严语行课,但对于理学,他看得并没有那么重。世上的任何学问,于他而言,都有其可取之处,也有其不足之处。看过这一眼后,他离开了欧阳严语的家,快步向西而行。
在去望仙客栈之前,他要先回一趟太学。
第五章舍生取义的刺客
“去朝天门?”
好不容易等到宋慈返回斋舍,刘克庄刚刚说出吴此仁的下落,宋慈立刻便要外出。刘克庄起初还以为宋慈是要去仁慈裘皮铺找吴此仁问话,哪知宋慈出了太学后,去武学叫上了辛铁柱,随即向南而行,那根本不是去仁慈裘皮铺的方向。直到此时,宋慈才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地,刘克庄不免为之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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