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的同事和分管领导两个小时前才离开医院。体制内的人情往来么,按照李教官现在在万宁分局的职务——应该是李督察,以他跟何唯之间说不上好也不算坏的交情,似乎没必要特意在周末的上午赶来医院探望,目的性太明显了些。
许言之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说话的语气就像只是例行公事询问一件与他无关的事,简直让人怀疑他没有感情。
事实上,他已经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几度想要呕吐硬是忍了下去。
“还真是瞒不了你……”李教官只得实话实说,“市局局长和政委要来看望何唯。”
何唯跟李教官之前同在市局特警队,后来又一起调动到分局,有这么一层可有可无的渊源,所以市局的大领导安排了李教官先来“探路”。
领导看望因公负伤的下属是情理之中,但是这么着急显得欲盖弥彰,许言之稍微皱眉,依旧语气平静:“说重点。”
“我猜,他们打算让何唯签谅解书。”
“什么?”许言之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凭什么?”
嘉禾分局每年都要搞一两次针对性的突击行动,在城市道路飙车最多是治安拘留,罚款,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罚对于这些有钱有权的年轻人构不成威胁,更甚者,就算闹出伤亡事件,他们也有办法摆平。
但现在性质完全不一样,这已经不能被简单定义为危害公共安全,在法治国家,袭警会被从严追究刑事责任,并不是靠几个钱就能洗白。
李教官继续说:“飙车的那群人,你也知道是什么来历,领导不想得罪人,估计会把这件事一直压着。”
许言之当然知道这其中数不清的利害关系和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牺牲普通人来换取长久的利益非常划算,只不过这个普通人刚好是何唯。
李教官摸不清许言之的真实想法,便不再开口。
两人的坐姿一模一样,身体前倾,双腿张开,手肘撑在腿上,手指交叉握着,双双低头看着地板,有人想来蹭剩下的一个空位,刚靠近就觉得气场不合,马上就地拐了个弯走开。
半晌之后,许言之说,小唯会不开心。
“他不会想要我插手,他的脾气就那样,跟我分得清清楚楚,一毛钱都一定要还给我。”许言之无奈地笑了笑,“我了解他,这个傻瓜,他会同意谅解,然后会想不通,生闷气不开心,但是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许言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两人的对话终止于八号电梯在这半小时内的第八次停靠。
电梯门一开,李教官拍了拍许言之的肩膀低声说:“是市局的领导。”
许言之舍不得叫醒何唯,到医院这么久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而这些领导才不管那么多,浩浩荡荡一群人涌进病房,虽说带了花束和蛋糕,看起来很隆重,但是许言之和李教官都知道其中的虚情假意别有用心。
最后一个从电梯里出来的是豆豆,小朋友原本紧跟在父亲身后,但是她突然转头对着单手插兜一脸冷漠的许言之甜甜地喊了一声“哥哥”,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向许言之。
许言之心情不好,勉强挤出笑容当做回应,用只有他和李教官听见的声音说:“思齐,帮我查一下肇事者。”
李教官正想去跟领导们汇合,又停住了脚步,问:“你有什么打算?”
“你不是说这件事被压着吗?”
“嗯,别怀疑嘉禾市局的舆情控制能力,你最有体会了。”
上半年,许言之的超跑在嘉禾市跨海大桥被撞,除了圈子里小范围传播,愣是没出一点额外的风声,更别说这次是内部事件,肯定会被严丝合缝封锁得密不透风,外人不会知道这件事。
除非,出现在这里的何唯的前男友不是“外人”。
雨终于停了,甚至还出了几缕微弱的阳光,凌乱地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断联大约十个小时,三十五个未被接听的通话请求和十五条未被回复的微信消息,在见到何唯的这一刻突然有了意义,许言之如释重负。
那么,许言之问自己:我之前是怎么忍住那么长时间不联系他的?
许言之嗓子干哑:“……疼吗?”
“啊,肿成猪头了。”何唯瘸着腿试着走了一步,“疼死我了。”
处理伤口的时候是局麻,何唯清楚地记着缝针的针数,也能清晰感受到医生在掰正他骨折的手指,他看到了被丢在角落的制服,袖章的白色字体被染成鲜红。
生活在这个安全感极高的国家,穿上这身制服的何唯,也免不了训练受过伤,堵截撞过车,除爆任务九死一生,交换人质堵上性命,贴身控制暴力嫌疑人,下了班换上便服之后,他帮邻居的小姑娘提过书包,帮小区里的阿姨拿到了卡在树上的花毽子,在地铁站一脚踹翻小偷,何唯从没想过,面对这种非黑即白的原则性问题,他要原谅加害者。
何唯被撞地点位于北山公路1号会车平台,他跌落的时候身上防护齐全,脚踝只是扭到了也无大碍,其他部位要么淤青要么擦破皮,只有裸露的头部和手部受到了明显的创伤,可能是身体本能瞬间激发自我防御,他意识清醒地躺在杂草中动弹不得,只感受到雨滴不断落在脸上,彻骨寒冷。
这一切只是因为老天垂怜,他运气好,肇事者根本没有手下留情,但是他却被要求接受肇事者的道歉。
委屈到极点了,何唯也只是对着四五个领导“嗯嗯嗯”地点头,虽然没松口答应,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人能比他更了解那些人处理事情的方式和手段了,毕竟他的前任也在其中,那群人确实可以不用考虑袭警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