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对乌布舜与雪花点点头,随后对上舒敖的目光,周遭人声翻沸,那是喜悦的,激动的声音,而她看着舒敖,好一会儿,唤:“阿叔。”
舒敖神光微动,像是愣住了。
哪怕他一直强调,他是她的阿叔,细柳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真正这样唤过他,但此刻,她却说:“我不善言辞,一直不知该如何与您说话,从前我忘记了,忘记是阿叔您将我从绛阳湖里救起来,是阿叔给我唱你们苗地的歌谣,是阿叔一路将我带回燕京。”
她认真地说:“阿叔是我师父的弟弟,是我的亲阿叔。”
舒敖紧绷的下颌抖动了一下,好一会儿,他冲她笑起来:“对,我永远是你的亲阿叔!”
明亮的日光烘烤着满城的水气,州署衙门后衙卧房中,陆雨梧才处理过臂上的伤口,一身衣裳还没来得及换,陆青山才松开他手上缠紧的细布,细布才一松开,剑柄便从陆雨梧手中落地,发出声响。
细柳转过脸,看见他的左手止不住地抖。
但他依旧自己擦干净了满手的血污,陆青山很快换了一盆清水过来,陆雨梧站在那儿,将干净的帕子浸在水中,转过身:“圆圆,过来洗脸。”
细柳走过去,陆雨梧像是发觉自己双手并用也拧不干帕子,他动作滞了一瞬,窗外投来的日光落在他苍白的脸颊,浓而长的眼睫轻垂着,他淡色的唇轻抿了一下,云淡风轻般,他温声道:“你自己来。”
随后他走到帘内的屏风后,换下满是血污的衣裳。
细柳俯身三两下洗干净自己的脸,一把拧干帕子却没再擦,而是走到屏风边:“陆秋融,你好了吗?”
陆雨梧已经换好一身干净的内袍,他的手还在系衣带,却因手指不正常的颤抖而显得很迟缓,他说道:“我这里没有女子的衣裳,你出去找雪花,让她……”
“你转过来。”
细柳却说。
他后衙里的这间卧房陈设简单,连屏风也是竹编的几扇,高度只够完全遮掩他的身形,陆雨梧转过身,湿润的帕子便顷刻贴来他的脸颊。
一道屏风之隔,陆雨梧看清她那一张沾着水珠的脸,血污没有了,她的面容干干净净,眉眼艳丽而湿润,如同春花沾染融化的雪水。
“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也很脏?”
细柳一边给他擦,一边说道。
她的神情很认真,就像是对待她的那只丑玉兔一样,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擦的,干涸的血痕一点点消失,他的面容苍白而无瑕。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细柳感受到他的手还在抖,但手背因紧绷而嶙峋漂亮的筋骨却昭示着他的力道,袖口滑落至他手肘,经年的旧疤就在细柳眼前,她忽然道:“陈宗贤死定了,无论他花多少钱,请多少江湖人都没有用。”
她拧着眉,神情很冷。
而陆雨梧看着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外面很安静,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明亮的日光掠窗铺陈,陆雨梧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睛微弯,他的嗓音沉静:“知道圆圆,天下第一。”
细柳怔了一瞬,随后她的耳廓很快泛起薄红,她面上却是平静的,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往水盆那儿走:“你知道就好。”
她依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世叔的任何打骂说教都不能使她屈服,她依然会梗着脖子跟周世叔叫板,但若是夸她两句,她就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话也不会说。
她嘴上说着讨厌爱哭鬼,却总是会在陆雨梧受欺负受委屈的时候,带他逃家,给他报仇,他的老师郑鹜冬天总是喜欢赖床,耽误陆雨梧的课业,她就跑到陆府,抽走郑鹜的被子,丢到雪地里,还用鸡毛毽子挠他脚心。
无论过去多少年,圆圆,永远是那个鲜活明亮的圆圆。
会为他报仇,会给他出气。
“你的手不会有事的。”
细柳将帕子在水中搓了两把,又拧干晾到架子上,她没有回头:“你只是太累了,过几日就会好,你还是可以写字,还是可以做官。”
手上的残疾,是他曾经被折断过的尊严。
他什么都装在心里,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细柳知道,他不一样了,密光州埋葬了他,又重新锻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