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醉酒
病已坐在门前的山楂树下发呆,在我变成许平君的这三个月里,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我走过去看,山楂树下有一层薄薄的灰,灰上浮现一个人的面孔,环眼,凶鼻,貌似豺狼,不是睚眦是谁。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也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长得——确实叫人没办法恭维。
我拍拍他的肩,他转头来一看,微微一笑道:“许家妹子,你大好了?”
这小子平时在我面前要有多奸猾就有多奸猾,没事就打个赤膊吆三喝四,怎么换了个美女站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还满像那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这小子真的有好几张面孔,随时拿来备用。
我呆了片刻,回神来,指着地上的面孔说:“刘大哥,这人是谁呢?”
“他叫小鸭,是我最亲的人,”病已低头去,手中的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画来画去,有时候是帮我加一根头发,有时候是在衣上填一缕丝,最后停在脑袋顶上,踌躇了很久,没有画下去。
我猜这他大概是想把我发火时候的那只龙角画上去,可是又很犹豫,因为这张脸,不加个龙角还好歹有几分人气,加个龙角,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了。
我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刷刷几下加了个角上去,病已要阻拦已经来不及,我画完了,把树枝丢到一边,拍拍手问他:“刘大哥,你要画的是不是这个?”
病已诧异地看着我,我笑吟吟地说:“不用谢。”
“你你你……”病已结结巴巴地说:“你也见过他?”
“是啊,他叫我转告你,不要太难过——”我话音还没落,忽然耳边一声娇斥:“刘、病、已!”
我和病已同时转头去,看见成君。她今日真是格外的好看,如兰麝之雅,胜桃李之艳,许平君虽也有几分姿色,可是和她一比,就是个粗陋的乡下丫头。
霍成君咬牙看住病已,粉面绯红,泪光莹然。她轻声道:“我为了你不惜跪下来求我爹,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竟然为这么个丑丫头不肯去作官!刘病已你混蛋!”
便是在盛怒之中,那声音仍如琴瑟和鸣,动听无比。
病已说道:“这跟许家妹子有什么关系,我早说过我不想当官,成君,你不能逼我做不我愿意做的事。”
“我逼你!”成君冷笑再三:“好,你说我逼你,我就逼一个给你看!”
不遇病已回答,转身跑掉了。
病已呆立在原地,我推他:“快去追啊。”然而他缓缓摇头,又缓缓蹲下去,提起树枝,细细琢磨先前的画像。
我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好琢磨的,再琢磨来琢磨去也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一幅模样。但是他老不说话,这让我很担心,我在他身旁说:“其实……其实小鸭对我说,他不过是和你分开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难过。”
“这个骗子!”病已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大骗子!”
我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愤怒,思前想后,我还真没骗过他。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沉默了很久,病已从唇齿间逼出这句话来。
“为什么?”我还没决定不回来呢,他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不会再回来了么?
“因为……其实我知道的,我和成君在一起,让他伤了心,他就把自己献给霍老头,明着是为我求官,其实是没安好心——他一早就打算离开我,他一早就计划好了!”他起先还是很忧郁的样子,说到后来竟愤怒得张牙舞爪,唾沫横飞,我看得呆了,不知道他这是在怀念我呢,还是在指证我的罪状——貌似像后者更多一些。
不对,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老爹还是夜游神把我给卖了?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他:“那位……那位小鸭,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女的。”病已头也不回地回答我:“最初见她的时候,我也在怀疑,这家伙到底是男还是女,后来、后来她离开了……到她离开我才知道,世上再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也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懂我。”
“可是她长得……”我问得更加小心翼翼。但是话没说完,就被病已的眼神给吓住了。我几乎以为他会扑上来揍我一顿,但是并没有,他只轻轻叹一声,说:“你还小,不懂。”
切,本姑娘芳龄三千,小吗?
“……就连我,也是在她离开之后才明白,有时候人要的只是一颗心,并不是这颗心外面的皮。”
“那……那霍姑娘呢?”
“她会好的。”病已头也不抬:“她想要嫁的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我斩了河蛟,她便以为我是她梦中的那个英雄,其实不是。”他苦苦笑了一声:“我从来都不是,等她明白过来她就会知道,我放手,对她是一种幸运。不过是个迟早问题,她迟早会知道我爱的不是她,就好象她迟早会知道,我不是她爱的那个英雄。”
我听得有点呆,不知道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深沉,眼看着他又满脸忧郁地蹲下去摆弄那张画像了,我没工夫陪他玩深沉,就回家去转转。
家里没人在,我闻到有一股醇厚的香味正悠悠地散发出来——得,这不是勾引我肚子里的馋虫吗?东翻翻西翻翻,嘿,总算让我找到了——酒!
没错,我竟然在许家找到很多坛美酒,我于是抱了酒坛子出去找病已,有时候在山楂树下喝酒,有时候在他家里喝,他起初很不高兴被打扰,不过见了酒就忘掉了。